1.
我今天决定晚点出门,身处宁静的街区让我轻松。宾汉姆顿的市中心依然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峦。这里的街道空旷又显得低矮,每一栋楼都不过四五层高,又混杂着老旧的房子,满街停着汽车。我转出一个鲜亮的街区,树枝包围公园的小角落。花在街边盛开得漂亮,我路过了正在拆毁的购物中心,停车场的墙壁已经腐烂,露出里面的蛀掉的部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会在这种地方停车。我又拐了一个弯,沿着河道一直走,清晨的树荫下,偶尔有晨练的人送我身边跑过。过去我有些无法忍受这个城市,但我现在感觉到了恋恋不舍,即便汽车让我的耳朵要聋掉——可下坡路让山看得更明显了。我扯着背带,停下脚步:这片美丽得让人无语凝噎的景色却只能感觉到胸口发闷。我听到鸟鸣,看见路灯上的星条旗,我为所有能见到的人默哀。
我为他们即将经历的事情感到痛苦,他们没有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准备好,而且永远没有准备好。没有人意识到这样的安宁即将会被打破,没有人想过这个无聊的城市里会出现这种事。我左边有玻璃反光:我今天穿了全新的衣服,从头到脚都是全新的。鞋子,这是我的男友给我买的新帆布鞋,鞋底还是白色的,书包,崭新到我还没有来得及为它别别针,重重地压着我的肩膀,我感觉得到尼刻和贝尔在里面躺着——因为今天是重要的一天,隆重的一天,我甚至兴奋到失眠,吃了安眠药,但把药效熬过去,一直想着今天的到来。我从包里掏出我的丙烯喷漆,在墙上写下了两个单词:物竞天择,然后把剩下整罐扔掉,悻悻离开。
我戴上耳机,小跑到走廊深处的柜子前面,今天我感觉万物都很顺利,没有任何事情阻碍我。我掀开储物柜,那上面写着些侮辱意味不再强烈的词汇,比如说:婊子、娘炮、书呆之类,而且最近不知道谁把我的门锁撬坏了,我不把贵重物品放进箱子里,我甚至没有必要拿钥匙。我看了眼我粘满的贴画,让人感觉不可置信,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还没有任何人看出端倪,甚至没有成年人意识到危险将近。我对此很生气,或者说更加愤怒,这让我愈发坚信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他们活该。该死的,这里是太平间为什么又不允许我多扔几个死人进来填充呢?我这么想着,把我的柜子门砸回去:喔,他弹开了。我趁着还没下课最后排练了一遍从走道到食堂的路程,在离开前,我隔着门看到那个餐车立在出口边上。我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了出来,我听见头顶的时间滴答作响,时间是我的材料之一,因为我还有五分钟我就要准备去死了!我不知道任何能够不感到激动的理由。我按照计划离开教学楼,拿前几日在五金店买的铁链把后门从外面拴上,我推着试了试,确保它完全锁死,然后快速从教学楼大门跑回走道里。我趁着打铃混进人群,我整个上午的消失显然没有让任何人怀疑,当我拿了餐盘坐在桌子前,我的四周和往日无差,几乎没有人。人群还在刻意避开我。我轻轻哼歌,一只手捏着尼刻,她冰凉地向我发送信号,我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太阳穴上不断撞击。我吃不下东西,摆弄吸管,像一个残疾人坐在那里。嘿!有人叫我。我抬起头,我看到他们开口说话,嘴巴像鱼一动一动,但是我听不懂他们说的一个字,我实在太兴奋了。有人动了,可是我不记得谁打翻了我的餐盘,我只知道蛋黄酱溅了出来,惨兮兮地掉在桌子上,和那个彻底分家的三文治一起。我深吸一口气,这个时机正适合我,尼刻保佑我,我对我自己说,还不来得及被嘲笑这句话,我就掏出手枪。来吧!我们一起下地狱!我在我的脑袋里大喊。
我是怎么到这个地步的?
这两年,我开始把出生于1999年当作一种象征、命运和对我的暗示。我时常在想我是被时代选中的人,我满足填充时代对于血液需求、对于死亡渴望、喂饱饥渴感的任何的要求,我是完美的枪手,是给现代社会的苦痛增加一点解药的唯一人选。现实给了我可遇不可求的机会、突破口、零碎的事件,纷然地将它们连接成线索呈现给我看:我的父母早逝,在福利院长大,从中学开始的第一天因为瘦弱和无力被视作眼中钉,我被打:他们把我按在桌子上试图勒死我,把我的脑袋按在洗手池里,因为我不会反抗,我没有友人,又痴迷于犯罪——我还有哪一点不适合?我时常在想,总有一天我会展示我的权能,散布属于我的福音,即便我被称为残酷的,冷漠的,这就是我想要的,我会被记住。那天开始,我意识到和以往不同的使命,沉重但是值得,我需要一份完整的安排,但首先我急需某些东西来鼓舞我。于是我将我亲手打印的偶像海报贴在房间内,完美,可是隔天我就被要求取下它们,因为他们“不合适”。我被谈话,被要求为我的行为检讨。我昏沉乏力地写着:我不应该把科伦拜恩的海报贴在门上,很抱歉,这是一场血腥的恶性事件,喜欢或者崇拜枪手是对于受害者的伤害和对生命的不尊重。我使劲地按着笔,我歪歪扭扭的字,谁都会看不懂,无聊地拧在一起、重叠。它们不像是字,像银河系和龙,字母长长延展,在空调风里被吹散,写满了不甘心。我把它交上去,回到房间。
那里面,被撕碎的纸张散落一地,随着我的自尊心在房间内燃烧。回过神后,我只发现了一地的灰烬。该死,我烦躁地把手掌砸到墙上,然后是脑袋,直到我的耳朵撞在地板上,发出了没有办法消除的嗡嗡耳鸣,我撕扯脸皮,抓挠我的脖子,胸口,痛苦地哀嚎。有时我真想放一把火烧掉这里,饮弹自尽,用一个打火机点燃我的床单和衣物,我来不及那些恐惧的目光,因为我会先烧死我自己,我不在乎任何痛苦又悲伤的脸,他们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我要看到人为我受苦。我这么想。但此时,我只是跪坐在地上,呆滞地看着不完整的艾里克哈里斯的照片,脑袋被扯成两半,身体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只剩半只眼睛在我的手掌中,我弓着身体爬起来,颤颤巍巍地把他贴在我的计划板上,用图钉刺穿。窗外的雪夜还在继续,我摩挲手指,想象如何捧一把枪,孤独地躺在寒冷的宾汉姆顿。
这件事发生后我不能再等了,我在CVS买了本最普通的黑色笔记本,一支圆珠笔和一把尺子:我打算画一张巨大的平面图,像是压扁了的校园,四肢被用力殴打后的产物,我的颤抖得手画不好直线,也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我把它们塞进我用旧的书包里。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在学校里跑来跑去。我发誓,我感觉到了义务这么做。同一天开始,我开始做很多的梦,梦见在婴儿床里掐死一个小孩,我总是听见背景里有声音说:可怜的孩子,妈妈难产死了,爸爸也下落不明,出生之后还发高烧,体重过轻,这小孩肯定要夭折了。我的手臂直直地压着他的喉咙,但是使不出任何力气,他不挣扎也不叫,睁着眼睛躺在那里,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后来我才意识到,那是童年时候的我自己,幼儿的我。我在自己面前,跪在地上,双手撑着自己,失声痛哭,浑身抽搐,我听见自己一直在叫:妈妈、妈妈、妈妈。
可是一个死人怎么救我?我惊觉,一个和丈夫同样埋在几英里开外的公墓,六尺之下的女人早就腐烂的骸骨要怎么拯救我?我醒来,感觉呼吸困难,双唇发白,身体瘫软,像是在睡着的时候骨头被拿走了。我的眼睛里全是水,一眨眼又要掉下来几滴,我为什么在为了一个我未见过的人哭泣?我只有一张父母的合照,那时候他们还年轻,还没有饱受折磨,没有因为我而流血而亡,我最初有许多话想要同他们讲,后来,我出现了他们其实没有死,只是丢下我去过清静生活的错觉,放弃一个没救的,滚烫又呕吐的孩子。没有谁想过那个孩子会活下来,那简直就是个奇迹,他治好了,一直在婴儿床上咯咯笑。可是这些幻想在每个月,我坐公车到墓地就彻底被打破,我痴傻地站在两块石头前面,迷茫不安,我不认得这个名字,也不知道他们在活着的时候是被怎么称呼的。我时常思考关于死亡的事,那之后会有什么东西吗,还是只剩下一片虚无?现实流产了我,我不知道怎么回报他。他产出了一具尸体,从内部死到了外,然后突然决定让这具尸体成为行尸走肉,你可以活下去,接下来就撒手不管。过了几天,我又感觉自己像蓄谋杀人的凶手,我觉得自己是H.H福尔摩斯,接下来还有二十个人会因为我死于非命。我的缓刑好长啊、好长啊,怎么十几年了还没一个头,耶和华啊、耶稣基督啊、联邦法院啊,你们什么时候打算处死我?一条命就够绞死我了,不是吗?
与此同时,我还需要一把凶器,或者超过一把。我的谋杀计划必须精确且粗糙,我得小心翼翼地选择。我不打算选择庞大且笨重的猎枪,他们硬朗,不具有原创性——当然我完全可以拜托一个毫不相关、无事发生的成年人帮我购入一把.22小口径猎枪或者是12G霰弹枪,但是我打心底厌恶一颗猎枪子弹,他们粗犷、具有成人气息、又彰显父亲形象。他是谋杀的温床、是老公民的骄傲的象征:是和我不匹配的烈阳。如果有一天我能够给握把缠上胶带,把子弹抵进枪管,我能承受那种力量,我就不至于想着谋杀了!在你的童年里,或许你的父亲会教你怎么瞄准,告诉你如何接受并且理解,他会教你捕猎,戴着耳罩和墨镜,一头棕发,有没有取下来过的鸭舌帽,操着一口本地口音,然后把它们挂在房间的墙上。你的家后或许会有一片山地、树林,荒漠之类的,但这都是我的想象——每一个人从我身边经过我就在疑问自己:他们有没有摸过一把猎枪?对我而言,我有其余的打算,我需要噪音和威慑力,用外部条件武装自己,遮挡我弱小的躯干、还不及一米七的身高和如同意大利面一样的手臂。
那时正值2015年六月底,暑假将近,我马上升为高三,自南卡罗莱纳州查尔斯顿枪击案也不过过去了十天。即便我对这件事深感失望,迪伦卢福依然用一把格洛克41手枪完成了这样一场屠杀,这确实给了我少于灵感。我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那可是整整一千一百美元,我人生将近十六年勉强攒下来的——找了不光线的办法在网上下单了一把Uzi Pro手枪,她花了整整半个月才送达,我几次以为我的计划因为这石沉大海的快递要被彻底毁掉,在房间里彻夜哭泣,我痛苦、饥饿又贫穷,未来岌岌可危。直到暑假开始,我的快递终于到了。架子上安静地躺着那个纸壳箱,在收发室昏暗的白色灯光里,我看见它堆在那些亚马逊快递的正上方,方方正正,被粘上了一整圈的胶带。我立刻就知道那是我的东西,它似乎在从内部呼唤我。我踮起脚,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它捧起来,沉甸甸的。我不敢与任何人有视线交流,飞快地跑回我的房间里。走道变得很长很长,我踩在地毯上,却感觉这是雪地,我一脚深一脚浅,费力地跑着。我的房间就在走道的尽头,最后一间、最后一间,每一扇门都紧锁——我知道现在我的面部通红,呼吸急促,浑身发抖,心脏快要从身体里面跳跃出来,跌跌撞撞地扑进自己的房间里。我抓起我桌上的小刀,上面还有没有擦干净的血渍:来不及了擦了!我要看我的宝贝!我对自己尖叫,割开透明胶一层层,用力撕扯,像在抓碎我的皮肤,直到包装变得稀巴烂,泡沫纸散落满地,地上全是飞屑,黑色箱子我展示了自己的全貌。我跪坐在地面,朝圣般面对它,用敬仰的目光投向它体面的模样。它像一个公文包,但金属卡扣亮得如同耶稣基督的眼睛,我打开他,扣下这扇窗户,戳瞎骂那双眼睛才得以窥视它里面的五脏六腑。一把黑色的短机枪正正摆放在其中,她美得如同一个长发女人:她是躺在上帝内部的孩子,是青春的少女,是永恒的处女。我将用她谋杀或者自杀,我想象我死掉的模样,想象脸部和后脑勺脱节,头骨碎裂,面部彻底毁灭,不自觉地抽搐,大笑。
2.
本杰明的出现让我更加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他比我大一岁,棕色头发、灰绿色眼睛,看他的长相,我最初还以为他是个德国人。直到他开口,他说话带着放松且悠然自得的纽约口音,虽然并不浓,但是足以证明他是个美国东部人。他本来该上高三了,可一年前他在校外跟两个找麻烦的人打了架,用力过猛,把其中一个人鼻子揍骨折、另外一个眼眶快歪了。他被学校被迫休学了,现在才开始读高二。本杰明本人也够呛,他也进了医院,出了医院又去了派出所,他的鼻子、嘴巴和眉毛都留下来没有办法祛的疤,所以你远远看着他都能瞟见的鼻梁骨上深深一道印子,触目惊心。他出生于1998年9月11日,而迪伦克莱伯德的生日是1981年9月11日,在2001年9月11发生的事导致美国的报警电话都变成了911,你看到其中的奥妙了吗?你相信命运吗?这就是命运。我很快意识到,他是我完美的枪手搭档,他和优柔寡断的我全然不同:冷静、专注、果断。大部分时间,他说话声音沙沙的,又有些苦涩,像干燥的秋天下午,没有风声也没有落叶,有独特的安全感,会让人昏昏欲睡。我甚至有时觉得他治好了我的失眠。本杰明像某种我的苯二氮卓、安眠药或者某种致幻剂。我不再会在床铺上挣扎,痛苦地按着伤口让我清醒。
我发誓,我那段时间我对他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无法自拔、几近恐怖迷恋、爱恋——我才刚刚满十六岁,而他就是我的初恋!如果不算上那些已经死的,我一辈子都没有接触过的,他是唯一一个。我对他依恋在不知不觉中扎了根,没有人看到土壤里的东西在什么吮吸,吞食着昆虫和其他啮齿类动物。我对他的无法割舍的需求正在具象化,转换成惧怕、愤怒,还有我没有办法剥离的焦虑感。我变得不通人情了,他这么说我,但是他还是爱我,他表达。我甚至记不起我们是怎么在一起的。他们会觉得你有阿斯伯格的,甜心。他抚摸我的脑袋和额头,轻轻地和我说,我不解,但又意识到,某个晚上,我甚至因为需要感情支柱被他残忍拒绝而大发雷霆,他三番五次告诉我:宝贝,我现在真的很累了,今天我忙了一整天,没有办法提供你想要的东西的。但我给他发消息说:我现在就要把尼刻塞进你的嘴巴里一枪崩了你。同样,我也被他宠坏了,因为在那夜,他告诉我让我尽管来,他在酒店开了个房,钥匙放在枕头底下,等我来拿。但是他没有告诉我的是,这间没有霓虹灯,只有一块小牌子,酒店前台坐着一位慵懒的保安,看着重播的棒球比赛叹气,走道里有地毯,房间里有厨房、冰箱和煤气炉的酒店,是公寓酒店。我不知道他在这里租了半年的房子,我也不知道,接下来我们要长住在这里。
我被总结成:一旦沉醉于什么东西就没有办法从里面拔出来,童年开始,我对某些不健康的东西的痴情差点送我进了精神病院,因为我试图拿一把直刀捅死我自己。同时,还有另个结论就是,我没有喜欢过任何有利于我的东西,比如说校园枪击案、连环杀手、暴力电子游戏、计算机犯罪、军用武器或者心理学。我很庆幸我没有父母,毕竟曾经有一个我的老师哭着抱着说,求求你了,她和我说,你不要再喜欢这些东西了,求求你了,小8,你这样让我觉得我教出了个坏小孩。事实上,这些东西并没有相关的联系,我也没有在童年中展现出来任何线索,解释为什么我会成为一个这样的角色。我从来没有对花花公子类似的杂志产生过兴趣,在读了小学后我也不会尿床,没有遭过父母的毒打,在青春期的时候也没有经历过任何毁天灭地的身体障碍,我从未有过愤怒问题,也不对我身边的女性形象有过吸引……我毫无问题,这也让我注定不会成为加里里奇韦、泰德邦迪还是安德烈齐卡提诺,也不至于因为孤僻和糟糕的审美被审判成想成为凶手的人。或许我的社交障碍和自我认知偏差勉强说得过去,或许我因为自己的性别特征而挣扎,可我也从未展现出来一个角落这样的思想,我从来没有想过成为杀人犯。直到2012年的桑迪胡克事件,我身边总是恐惧我会成为下个施暴者,这才给了我灵感。他们都成了推波助澜的人,不是吗?如果你看向镜子,里面的东西不是你想要瞧见的,那么便不要看,操。除此之外,我意识到,没有一项事情倒向我即将实施的所作所为。他们和我说:你不要成为枪手呀。你不要成为枪手呀。你不要成为枪手呀。那我很快就会成为校园枪击案的枪手,并且登上新闻头条,我甚至没有这样的欲望。
我和本杰明从来不是灵魂伴侣的类型,除非你在其中加上几个字来补充,我们的缺口没有办法拼凑成一块。即便本杰明有那些你能想象出来的所有犯罪分子的刻板印象,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严肃、躁郁症、情绪化严重、暴力倾向或者任何你可以指出来的,我依然很快发现他并没有这些方面的渴求。本杰明在大部分活着的东西里找不到趣味,他更喜欢死掉的一切,包括植物盆栽。我第一次进到他的房间里,如果用更加精确的词语来形容,它不像是人类居住的场所,而是类似于某种鸟兽的巢穴,里面全是尸骨。我很快就能闻到一股消毒水配上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窗户大开,不停地有风刮进来,让房间里一沓硫酸纸哗哗作响。我感觉有些无从下足,他的柜子和墙壁上钉着展示框里的蝴蝶标本依然在发光,大小不一的一共有五只,每一只都在展示自己的美貌。转过头去,我看见他的窗台上晾晒着细小的骨头,有些泛黄地躺在原地,被铺开,工具也同样乖巧伶俐地倒在边上。这样一个狭窄的起居空间里就这样静止着死前的迹象,这样的感觉格外奇妙,仿佛时间停留在变成僵硬的肉体的前一刻,不再流淌,这个房间也同样困在此处停留。我惊叹,本杰明倒是不以为然,他的书桌上摆着某具精妙且完整的骨架,拱起来趴在桌面上,我想可能这可能是兔子,剔肉了后以另外的形态生存着。而他告诉我他做的大部分东西都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在楼梯底下的一个小房间,他童年的时候住在那里面,后来因为长得太高,就搬了出去。
我有幸见过他制作几次昆虫标本,当他面无表情地将热水注射到蝴蝶的身体内部,我像在注视美妙的杀人现场,让我想起丹墨,那些脆弱的昆虫身体如同可食用的肉类和蛋白质,散发着臭味,乖巧地在他手中被摆弄。死去的东西的伶俐和几何美感是任何活着的东西不存在的,内脏器官和血液是最有效的激发器,让人忍不住的心潮澎湃、兴奋不已,这是一种经久不衰的美学,事到如今,它们就算进化、变种、丰富化,依然保持着最为直接的内核。他们能达成大多活的东西做不到的,你甚至可以符号化它们,将他们变成另一物种,触摸与否、进食与否,驻足欣赏它们的样貌会给品味出众的人带来更多的肾上腺素,这是一种自然选择、优胜劣汰。除了人类之外没有任何物种会选择烹饪尸体外进食,也不会有物种选择永久保留尸体或者其中的一部分的爱好,这种骨感的暴力行为是让我们变得特殊的原因。我问他为什么收集了那么多蓝闪碟的标本,他停下扎针整姿的手,回过头来看着我,他另外一只手上还抓着用来给蝴蝶展翅的扁头镊子——我在看他工作的时候才发现,他并不是左撇子,虽然我平常看到他用左手写字和吃饭,但事实上他似乎对于右手更加舒适。我向他指出来的时候他只是叹了口气,说以前叛逆,别人纠正他用右手,他偏用左手——把我搂在怀里。因为他们是蓝的,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就因为这个,可是你的眼睛好像更蓝一点。我瞪着他,好像一口水呛到似的,他的话噎在我的喉咙里,像一块鸡骨头,吐也吐不出来。他让我等待他,我不想打扰到这项缜密的工作,虽然他的手很稳,但是我依然害怕那根针扎进身体的感觉。我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抱着我的包,靠在墙壁边上安静地呼吸,我可以听见顶上的脚步声时有时无,时快时慢,偶尔会汇成一团,偶尔消失,很少有人在讲话,只有咳嗽和喷嚏声,上帝保佑你,修女惊呼。你还好吗?最近降温了,注意保暖。我闭上眼。我很好……谢谢你,玛利亚修女,谢谢你……没有关系的,我没有生病。那个声音疲惫地说。我听见本杰明啐了一口,他捏着我的手腕,把我拽离了他的居所,只留下那个蝴蝶残破得被固定在原地,无数根银针在他的四周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现代装置艺术现场,我想象如果一个人如同一只虫一样被这样躺在那里,能不能被送进古根海姆展览几个月。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他和我离开的时候,悲伤地回过头去,凝望着修道院上年纪的建筑物。我们站在正门口,木制大门在后面缓缓关上,顶上满是圣经内容的精致雕塑,只不过面部都被风尘侵蚀不少,但一座低矮的塔楼,和一个带十字架的尖顶依然清晰,在不远处的山林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破旧且孤独,只能听得见风声。他叹了口气:我有机会要买个房子或者一间公寓,把我的东西都挪出去。修女们很讨厌我在房里放标本,他们说我在房里攒死掉的东西,很邪恶,我被撒旦迷惑了。但是他们的地窖里还有两口棺材,背后还是一个墓地。我们站在草丛和野花间的石路上手牵手。他带我去了他提到的墓园,里面参差不齐的石碑有些已经旧到断裂倒下,有一些已经发黑上面爬上了青苔,还有些像是被踩过,扁扁的躺在地上,上面的字已经模糊,甚至看不清楚名字。我看到在深处立着一块比较新的,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那大型稳重的石柱上雕着圣经,手之类的东西,我没有全部认出来。本杰明哑哑地说:这是我们上一任神父,他在三年前心脏病突发去世了,真不知道为什么上帝没有在这种事上保佑他。他钻了过来,继续跟我讲:他是一个古板又秃头的老男人,呃……埋在这里的大部分人的家属不是死了,就是不会再来看了,你看那块小的,1838,旁边是他的妻子,1839,这已经是两百年前的死人了。我思考了片刻,不假思索地回复:如果我死了,我也想埋在这里,我想自杀。他没有用那种奇怪又担忧的眼神看我,也没有对我的话表示任何歇斯底里的想法,他只是说:那我们殉情?我看他,他耸肩。我没有对他说实话,我也不敢说我想要在学校里搞一场枪击事件再光荣自杀,他的回答使我格外愧疚,我把双手抓在后面,感觉呼吸困难地抽噎几声。全部被风刮走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答应你。我回答,感觉到无所适从,格外的不安。他为了安抚我,便扯我到了角落,四周有一圈不高的铁制栏杆,立在几根矮矮的石墩上面,就没了其他任何的保护措施。他带我翻了出去,我们沿着树林干枯的落叶往深处走去,踩在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生怕有野生动物或者是猎人,我偶尔能在深处听到几声枪响和鸟鸣,扑扇翅膀的声音和哀嚎,他停顿了片刻,回过头去。他指了指地上,我低头看去,那里有一只僵硬的鸟,可以我贫乏的只是水平,我不能叫出他的名字。他黑色的喙尖尖、细细的,身体看起来修长,眼睛睁大,倒在草丛林,红木林被风声吵醒,灰绿色的羽毛看起来依然干净,也包括他头顶上一撮黑色的长羽毛。他看起来那么小,但是一动不动,早已如同标本一样直直地躺在那里。这是绿背鹭,本杰明说,看起来没有死多久。我点了点头,他问我有没有纸巾,我从包里勉强摸出了几张草稿纸。我们把它做成标本还是埋了?本杰明问。于是我们两个在附近的一条溪水边上刨了一个小坑,把尸体放进去,再重新盖上土。我用皮筋把两根木头绑成了十字架插在上面,默哀了少许。
我不想这样子埋你,本杰明突然打破这种诡异的悲伤,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在你死后还要每个月来给你送花,清理你的墓碑,这让我很伤心,但是我也不想或者看到你的墓碑最后成为那种破破烂烂的样子,没有人来祭拜所以最后倒在地上干脆裂了。我爱你,小8,所以我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事。我必须和你殉情,很抱歉。
3.
十月底,接近万圣节,同样占据这个季节的还有南瓜文化和气味,我路过了三家星巴克,每一家上面都贴着南瓜香料拿铁的海报,这让我有点恐惧咖啡厅了——南瓜蜡烛、南瓜香薰、漫画甜点,所有东西都是南瓜,这让我格外不适。南瓜让我觉得很矛盾,虽然他们的颜色和外形都圆润饱满且可爱,但是我无法忍受它们的内部,湿润、软、一条条的橙色不明物体被脆脆又坚硬的外壳包围。接下来是该死的万圣节!从这个月开始,丰收节一过,大街小巷里都是骷髅、蝙蝠、蜘蛛网、科学怪人、杰克灯笼和假案发现场,并且称呼他们为恐怖,鬼怪之类的奇异形容词,我没有办法苟同。每一个前夜他们在狂欢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看十三号星期五或者月光光心慌慌马拉松到第二天早晨。他们讨厌我在房里观看这种尖叫声、背景音效刺耳的烂片电影,更不喜欢这些赤裸且粗制滥造的暴力场景,最后我被关掉电脑,并警告说:小孩子不能看这个,会做噩梦的。可是我在梦里都在渴望被喜欢的杀手捅穿,这让我更没有办法在秋天没有办法保持平静,我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告诉我:没有办法再等下去了。我每天必须忍耐更多东西,压抑我的苦恼和焦虑,这个计划不能仅仅围绕自杀殉情这个话题,我太渴望一个更加血腥的结局。
与此同时,本杰明越和我相处,我就越从他的身体里感受到一种无法被抹除的愤怒,好像世界跟我开了个玩笑。最近似乎所有事物都变得格外生气,欺负我的人变本加厉,终于我被按在柜子上勒着脖子,很快就失去了意识,我大脑在当时一片空白,根本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的模糊的记忆碎片里,有个比我高许多的人走向我,我正起身把柜子门锁上,我能看见的只有卫衣手臂和金属,窒息的痛苦和昏迷感涌进大脑,我恶心地干呕一下,抽搐几会儿,翻个白眼就不记得了。后来我在医院里醒来,发现我的手腕摔脱臼了。出院的那天晚上我喝了个烂醉,本杰明在房间里放了经典爵士乐让我放松,不舒服的时候我喜欢听这些。我哭了很久又喝了很多香槟。我们没有高雅的酒杯或者外套,房间里黄黄的灯光也不像舞池,没有办法跳舞,空间也不够我们跳舞,更何况说我的左手固定着,挂在脖子上,一动不能动。他抱着我在房间里摇晃,安抚我,试图让我冷静下来。可是我用那塑料杯一杯接一杯喝,彻底断片,我甚至不记得我们聊过什么,我只记得我听到的最后一首歌,歌词说着但是不是为了我之类的,还有萨克斯风的模样在我的眼前闪过,好像我撞到它,脑袋上肿包就晕过去,直到第二天睡醒,迷迷糊糊地想起来我答应他在死前搞一件大事的约定,我有了个搭档。
我本来以为我们两个人要成为某个过去的事件的山寨版,事到如今,这竟让我感觉有些不乐意,围绕着自杀发泄情绪变得不太有乐趣了。第二日,我给他发短信说:本杰明,我想我可能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立刻下定决心自杀,我很胆小,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够在那个时候杀掉我。抱歉,我又说。我在房间里抓着手机,木木地盯着已发送的标志等待着。半个小时后,他回复了我:好。他迟钝的冷漠让我惊奇,又有些失望。
周末,他重新带我去了他曾在的修道院后面的山林,只不过这回,我们往深处徒步到更远的地方。我跟在他后面,时不时得小跑几步才能跟上他,他也不等我。我不认得路,在森林中格外地恐慌,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的情绪让我觉得找不到出口在哪里,只能紧贴他。他回过头来等我,看到我不安地四处张望松鼠、鸟群和昆虫的时候伸出一只手给我。我背着把本杰明给我的一把短短的温彻斯特M1887,本杰明的包里帮我装着尼刻——只是因为我想要把她随身携带,我总是放心不下我的手枪,特别是搁置在酒店里。大概半个小时后,我们终于到了片空旷的地方。灰色的草坪和秃秃的冬季山坡,上面没有什么植被,我能看见岩石和泥土。不远处有几个斑驳的靶子立在那里,本杰明向我解释:这里时常有人打猎和练习,有一些枪声也很正常,那边有一条山路可以开车过来,但是我不太喜欢山上的公路,让我很不舒服。我表示认同。接下来他把包放在地上,拿纸擦了擦桌面上的污渍,接下来摆上几个满当当的波兰泉水矿泉水瓶上去。我们先不打靶,他跟我说,我想先教你近距离瞄准和怎么适应射击的感觉。他拿了护目镜和耳罩给我,说为了防止弹片弹回来刮伤我的眼睛。
那是一个晴朗、干燥、有些积雪正在融化的下午,太阳冷冷地挂在天空上一动不动。我们在这里训练的半个小时里,本杰明一直手把手抓着我教我怎么射击,让我试图找准方向。最后,我一共打出了二十八枪,其中二十六枪都擦着塑料瓶过去,或者更干脆,离了八百英里远。我感觉格外挫败,找个地方铺了块毯子,缩在地上,抱住双腿,膝盖贴着胸口,呆在原地不敢挪动。糟糕了,我这才意识到,虽然我时常把尼刻拿出来擦,但是我从来没有射击过哪怕一次。我的自信心坠入了低谷,旁边都是悬崖绝壁和断掉的树枝——我想起我曾经崇拜过的偶像,和我都不甚相同。我矮小,一个十六岁的青春期男孩却只有5.48英尺,在同龄人之中几乎看不到,我的身体也瘦得不行,曾经因为精神问题绝食了很久,每次到胃痛呕吐才吃点东西。我看不得自己的样子,满脸麻子,身体如同干意大利面,扁扁的,又没有血色,还总磕磕碰碰,浑身淤青,我糟糕得要命。我发现了这个我迟早得面对的事实:我根本不适合当犯罪。我早就死了。我的皮下组织已经在我注意不到的时候逐渐溃烂。为什么指望这样的人做出任何成就?我把小小的猎枪搁置在腿边,抬起头来看那三个立着的瓶子,还有另外一个因为漏水彻底倒下。风吹过,它就滚不见了,我仿佛就是它。本杰明坐到我的边上安抚我,试图让我重新拾起自己,他把我的脑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和我说:你这是第一次,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你看你最后四枪打中了两枪,说明你已经上手了。而且我给你设置的距离有些远,又刮风了,当然会这样,不要担心。我知道他在说漂亮话给我打气。今天的山丘上一半都覆盖着雪,树也是,沙拉拉地掉下去几寸,今天真适合约会啊,我想。如果什么都不说,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整天。我已经命悬一线了,我想,如果再不做出什么来,岂不是很快就要死于非命?我的自卑在身体里爬行、蠕动,一直到了嗓子眼。他的心跳很慢,和时间同样的漫长,我闭上了眼。我们周围散落着枪,子弹和弹匣,金属碰撞的声音很轻快,像是音乐。风很冷,光线也是,除了我们两个生物之外看不见什么了,可是我没有办法放弃这种联系,总感觉即将坍塌,羁绊好虚无缥缈——我不希望因为这样的恐惧和身份的差别丢失他,我抓紧了手边的猎枪。我又想哭。我很脆弱,牙龈有点出血。和本杰明在那里直到五点钟太阳快下山,我冷得受不了,才快步赶了回去。
接下来我试图学会用bb弹打易拉罐瓶子,圣诞假期如约而至,这个时候我已经能用猎枪二十发打中十一二发,这让我安心下来。同时,趁着快递还没有歇业,我用本杰明给我的钱再买了把Uzi短机枪备用,我打算叫他贝尔,本杰明不准我给他的枪取名。平安夜当天我们坐火车挤去了纽约,到洛克菲勒大厦前面看了圣诞树,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我好不容易拽着他找到了个空位合影。过了马路,几乎是被推过去的,我差点撞到了个条子,吓坏我了,那个条子忙着疏散人群和车,没有精力管我,只有我的腹部和胃被压在栏杆上要吐出去了。我在萨克斯中心底下仰头看灯光秀和橱窗——我猜本杰明没有,他一直在害怕我走丢,或者被人群冲散,死死拽着我不放。最后我们俩人挣扎着跑了出去,远离惊人恐怖的第五大道,我们去吃拉面,步行去了超市宾夕法尼亚车站,回到公寓把这件事抛到脑后。节日过后,我和本杰明开始计划这场行动。我们在我画的平面图上写写画画,最后敲定:我们打算从食堂开始。中午的学校食堂人是最多的——我很矛盾,我总在关键时刻畏手畏脚,我说我只想在食堂杀掉那几个混蛋。本杰明说他会想办法解决的,这事不希望和我讨论——我会关上门,并且用餐车封锁,并且用贝尔威胁他们,确保没有人出去,有人想逃跑,我就会瞄准他们的腿打。我的动态视力一直不错,这几个赛季我的彩虹六号段位都是钻石。我会在桌子底下找到我想要杀的人并且把他们干掉。接下来我会打开食堂大门,并且再次用贝尔威胁他们,把学生赶出去,短机枪的射速很快,能够弄出很大的动静,或许我会选择打食堂的玻璃,取餐口和吞了我不少钱的自动售货机。接下来我们会从最近的楼梯上到二楼,因为我们是有选择性的,所以不会进入任何教室,本杰明告诉我如果在走道里看到想要报复的人可以耍小孩子脾气的。最后在警察来之前赶到我的柜子前面,自杀,就这么简单。那天我躺在床上想了很久,一直没有睡着。
我这辈子甚至没有见过什么死人,虽然我从母亲的身体里出现后他就死了,福利院来过几个身体很差的小孩子,还没有来得及咿呀学语就夭折了,我没有参加过葬礼,除了一次见到了躺在冰棺里的老人吓了一跳。我那时就在想,我们死了之后都会这样被冻进冰箱里吗?后来我就把这个事情忘了,除了自己的死亡之外,我从来没有想过别人的死亡。现在我要去杀人?我不明白,我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又回想起曾经有次被关在柜子里一下午。那个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我的手机没有电,怎么也摸不到书包里的充电宝。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掉眼泪,可是上课铃之后走道里没有人,脚步声都听不到几次。庆幸我的柜子上有些缝隙,不至于闷死。我蜷缩在里面,哭到睡着。我在放学前夕醒了,勉强地打开手机就看到本杰明打来的几百通电话。即便出来,我还在瑟瑟发抖,钥匙被不知道谁扔掉了,本杰明撬坏我的锁才把我救出来的。那之后我一直发抖,抖得没有办法站起来,我以为我要饿死了,我好渴,我以为自己要脱水死了,死亡的概念阴魂不散,抹除不掉,我眼泪要流干了,整个人体内所有液体和血液一起蒸发。这件事让我又不再犹豫了,但太阳挣扎着摆脱云,天空大亮起来,睡觉快来不及。
最后,我和他决定把日期敲定在升到高三之后的九月份,本杰明生日过后的一个星期,19号。今天是1月18日,我和本杰明坐在麦当劳的角落里面吃薯条。还有八个月,我就要死了,有几分钟我在想,我等不及,有几分钟我又感觉时间太少了。这条路要怎么走?我不清楚,抬起头来又看本杰明。他依然让我觉得那么安宁,我笃定地点头,撕开酸甜酱盒子,没有了任何犹豫。我宁愿和他死在一块,我想,我早已经死了,本来就没有未来,现在我有一个完美的机会,接下来我会听时间的安排,执着于最后的八个月和本杰明一起过。我想要约会,和他一起出现在新闻报纸上。我很快就要死了,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他一起。一起?
4.
我回忆起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没有任何怨言,扣下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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