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塊葬禮

“四月是最残忍地月份,从地上
滋生出紫丁香,将记忆和欲望
混合在一起,用春雨
将迟钝的根搅”

十岁的时候我们镇上的牧师死掉了,母亲牵着我的手去了教堂。大家都很伤心,因为他不仅仅是牧师,也是议员,他们每周都会举办圣经学习小组。我自从三岁后就没有去过教堂,即便童年母亲带我参加过浸礼,把我泡去圣水里,但每到了周末母亲要带我去礼拜我就会开始嚎啕大哭,如果我一进去那个大门我就开始呕吐,嚎哭,扒在门框上呕吐出黄色的肉末或者早饭,看起来像被踩碎的橘子或者李子,满是消化物的汁液流得满地都是,所以母亲就不带我去参加教堂的活动了。我在教堂门口看到本杰明,他们都说他是凶手,他杀了牧师,即便条子来了做了笔录拿着调查令查了教堂后院牧师的房子本杰明的房间又令法医解剖了尸体也没有查出来这是中间掺和了什么本杰明恩格尔。我想去问本杰明:你真的杀了人吗?本杰明你真的拿了那猎枪给他开膛破肚了吗?给他的脑袋开了洞了吗?可是母亲死死拽着我的手不让我去,眼神快要把耶稣从受难雕塑上扯下来然后钉我上去。我小心翼翼坐在母亲边,低着头,可我还是觉得所有人都在打量我,因为我会呕吐,会把胃液从身体里拿出来给他们看,还有我午饭吃什么,我只能把头低得更低,可是也无济于事。我趁机转去看本杰明,他站在门口抱臂靠在那里,他没有坐下来,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他浅绿色的眼珠子正好被几个点给圣母玛利亚的蜡烛照亮了。这里几乎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可是只有我认得本杰明,了解本杰明。他还是婴儿的时候被丢在了教堂前面,不知道哪个好心的神职人员捡了他,然后四岁的时候被他的叔父接走。许多人说他是有钱人的私生子,所以爸妈都跑了,把他丢在母亲的故乡等死。他不信上帝,还喜欢把死掉的虫子做成标本晾晒在窗台上。每年夏天我都爱坐在院墙上面,穿了短裤,光着大腿在烈日下吃冰淇淋,看到本杰明在对面的窗户里,我就朝他挥手打招呼。每次邻居看到之后赶紧按着我的手指:你不要和他说话,他罪恶深重到教堂和圣水都洗不干净了,他天生就是杀人犯,是泰德邦迪,是绿河杀手。我听完我就尖叫起来:你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加里里韦奇还活着呢!他不是,本杰明不是杀人犯胚子,不是孬种!你们才是疯了!我尖叫着跑掉,手舞足蹈地发表抗议。只有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我认得本杰明很久了,本杰明喜欢蝴蝶,会用最柔和的方法对蝴蝶的翅膀,我分明见过小心翼翼地掏空一只闪蝶的躯干,把它压在硫酸纸上定型才会把虫子放去晾干的。我不停地回头看他,我好想问他,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你是杀人犯。许多人都想要去看牧师最后一面,所以教堂前面的圣坛下面挤满了人,丧礼的黑衣服变成了一团虫子,这让我终于有了机会溜去找本杰明。我看见他塞了两美元进到捐款箱里面,他拿了一个白色的小蜡烛,在门口停车场用打火机点了。我问他:风这么大,你不会烧到手吗?

他看着我,回答我:不会。我看着那个悲惨的火苗在风里不断摇摆,我决定停止讲话,他也没有说些什么。我们蹲在这里等待结束,过了少许,母亲出来了,他看着我们两个在这里烧蜡烛,只是问了一句我们付钱没有就回去了。直到闭了棺材,下了葬,我才终于等到了追悼会的餐食。我又困又饿,吃了很多肉。我不知道是谁炒菜,但是我一直在吃,白面包、熏火腿、鸡翅配了烧烤酱、土豆汤、玉米浓汤,我吃了很多黄油和豆子,其他人在做什么我都没有见到。我听到了很多噪音,吃意大利面的吸溜吸溜,哼哧哼哧的,每个人都变得满头大汗。接下来我又吃了半个肉桂卷,可我吃不出肉桂的味道,只是尝到了很难吃的豆蔻和糖霜的味,所以我吐在垃圾桶里。还没有等到餐会结束,他就带着我去他的家,捏着我的手腕,带着哭哭啼啼的我。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喊饿,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我哭了一会儿,见他不理我,就憋回去眼泪,走在他的后面,小心地问他:是你杀了人吗?我感觉好难过,好难过。他摇头,我们坐在一家超市的外面,他买了熟食给我,顶上在放流行音乐,那个时候是2015年,至今已经过了太久,我隐约记得二十一飞行员还有带我去教堂。我也趁机小憩,醒来的时候他却告诉我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了,我才发现我躺在他的床上,盖着被子。可是牧师都下葬了,棺材上刻着字,我却不知道到底是谁杀了人,谁会杀一个民主党的,我们州的议员啊!但我依然会在教堂吐到只剩口水,我也会听到奇怪的声音,现在他们说牧师他是恋童癖。

5年过去,我的生活又被瘟疫打断了。我不知道一个未成年能接触这么多次死亡,那年身体羸弱的母亲去世了,因为瘟疫还是其余的病我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因为大家都不出门。我甚至没有参加上葬礼,也没有吃上晚餐,这让我很失望。真可怜啊,这个可悲的小孩,那天我拖着行李箱低下脑袋,本杰明说要办手续收养我,过几天就去提交申请。我告诉他机构要评价他的个人能力和稳定性,不是这么简单的,我又问他哪里来的经济来源,他没告诉我,但我听见了他隔着口罩笑了。我很少见他这么开心,更何况现在到处都弥漫着悲伤。我们要走掉了,你难过吗?我跟他上了车,他把我把行李都塞进后备箱。我使劲摇头,试图告诉他我好想要走掉,想要把这里的房子卖掉拿了一大笔钱和父母的遗产逃跑。我讨厌爸爸妈妈,他们不在乎我被谁摸手指,不在乎谁在我身上放蚂蝗,只要我没有死掉。我不知道他手续成功了还是没有,但我住进了本杰明的公寓里,他也给我办了转学。他在本地读大学,我用他的电脑上网课,又迷上了德国小说。我有少许一段时间没有见过他。现在他长得比以前更加英俊,成熟,更具有魅力。这很正常,他比我大了五岁。我又想起他还在镇子上的那段时间,我甚至不记得最初认识他的场景,我记得游乐场上的转椅,滑滑梯和秋千,记得和我迎面相撞的自行车,还有一颗掉在地上的金牙齿。他说我是长大了,很多东西都忘记了,当然也记不得本杰明。他说我给他摘了一朵种在院子里的黄茉莉,一朵紫罗兰,分别是南卡罗莱纳和新泽西的州花。我说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才刚刚会说话。

成年的时候,我已经要把这些闹剧彻底从我的体内掐死了。于是我问他:我是杀了人吗?我吃掉了剩下的排骨,然后喝了杯子里的牛奶。没有,小8,本杰明回答我,他被野狗咬断了腿,被吃掉了。晚饭过后我就睡着了,我梦见本杰明擦一把猎枪,似乎是我看的书中的情节,也似乎我见过。枪管的铁都亮了,我们喝了酒,我醉了很多,即便我还是一个小孩,他将我放在床铺上。我看见那弹孔很大,或许还有另外一个,在胸口个脑袋上。我看见本杰明看向我,而我躲闪着,把另一把手枪塞去他的手里。我看不见那死掉的人的脸,也看不清楚四周,一会儿有房子,一会儿又有水,我们把东西都抛进了海里。我强迫自己努力呼吸。可我被他拍醒了,房间里昏暗一片,没有任何的灯是打开的,他说:八年前条子谁也没抓,你只是太害怕了。我捏着皱巴巴的被子,不敢移动一下。他又说:忘掉吧,把这些都忘记了就好了

离开故乡之后我就不再会因为去教堂吐了,我们还是会去教堂买蜡烛带走,不把它们点给任何圣徒、圣子、圣父圣母。我不知道他的用意如何,但是我便当作点给的是我自己,不是求什么,只不过纪念一个死无全尸的孩童的灵魂,没有咖啡渣,像浓稠的血液的红酒。彼时的我会用指甲掐断后院的花送给不了解的生人。父亲去世的那天,我记得一双手,躺在地板上的我成为了一块块肉末,变成消化物和烂掉的橘子,然后苍蝇会在我身上产卵,我烂掉了。我想起读士兵如何修理留声机,想起李子,暗红的、甜蜜的味道,从我周身流出去。我记得一双手,卸下我的外衣,包裹孩童的天真,然后往我的胃里注入苦难和原罪。我从教堂后逃出来,看见本杰明在墓地里坐着,不停地玩着打火机。我扑进他的怀里,放声的哭泣,如同变回了刚从母亲子宫里诞生的婴儿,我浑身都变得溃烂不堪,我的皮肤长满了红疹,可是没有人看到。只有本杰明抱我在怀里,抚摸我,安慰我,我想要写下一本本蛾摩拉之书,从天主教的枷锁里挣脱,索多码之罪从我的脊柱里长出来,根扎在盆骨里,胯骨里,即便我是孩童,我也记得那种恐惧。第二次,母亲带我去礼拜,那枝丫就开始从我的骨头里长到肉里,然后变成一片片死亡的叶子,往外爬行、蔓延,可我无能为力。我没有女孩的柔软和莹白,不像是珍珠圆润,只是瘦小又干瘪。男人告诉我说,这是我的魅力,脆弱是好掌控的,我的身边躺着圣经,上帝也因此变得庸俗了。我想要哭泣,可是眼泪像是被愁苦吞掉了,或者我的嘴巴没有办法动弹,所以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我在卫生间里不断地冲洗脸,试图把皮都扒下来一层,才能洗干净我已经长进肉体的滚烫的原罪剜出来。我吐在了停车场里,面前是牧师的黑色福特,我一直吐,吐得头晕脑胀,喉咙发烫,像是被胃酸弄伤。随即而来的是饥饿,我想要吃东西,杀死一头猪,砍掉它们的肉生吃,我饿得眼前变得模糊。本杰明见到我如此狼狈,就带着我从镇子的中心离开,我们去熟食店买了鸡翅,在公园里吃起来。我一边吃,一边掉眼泪,感觉脸颊被风吹过都会痛。他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摇摆不定地形容着那些陌生的事物,把他当成伯多禄达弥昂,等他发明一个词汇来形容这不堪的事物。本杰明只是抱着我,不过八岁的孩童紧紧地拥抱这个孩童,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妈的,为什么这种人不去死。我听到本杰明的声音,这些词汇有些遥远,又有些近,我不安地在他的怀里,暖和的。

十岁的时候,我们镇上的牧师还是死了,我的记忆早就变得不清楚。这么一个温暖的,夏季的下午,我给父亲送几朵黄茉莉,我在墓园里吃着刚刚宰杀好的鸡,我听到唱诗班排练的东西,他们是和我年纪相仿的孩童,而我感觉快要沉沉睡去,饱腹感和宁静是什么可以影响这样的睡眠的?我拿了一把.45的手枪,我从本杰明的家中偷走的,烈日当空,我穿着短裤和T恤。手枪在我的手指里转圈,它太大了,对我来说简直拿不下,不停地摇晃着,快要掉下地。我有些忘记了,我的手腕然后脱臼了,男人的下巴上还有口水和血,我看着他,想象上帝是怎么将硫磺和烈火燃烧那里成为平地的。我看见本杰明出现在我视线的角落里,在燥热的空气里,气味变得愈发强烈,事物都在对我龇牙咧嘴,花的清香同无法掩盖的臭味同时弄脏这神圣的土壤,即便这里早就满是腥臭味,我不知道踩在多少个孩童的尸骨上,大小不同,小小的骨架啊。不过是一夜,牧师的肥胖肉体被郊狼或者野狗吃了不少,所以变的残破不堪,甚至露出来了白色的部分,脸都满意辨认了。而更多的,对还是孩童的我只不过是真相晦暗不明了起来。我没见到他那时的模样,本杰明带我去大城市地医院里给我脱臼的手腕治疗,又带我买了糖果和汉堡,他帮我把包装撕开,塞进我的嘴巴里。我跟他说:你好像假的。你对我好好,比我妈妈还要好,要是你可以收养我就好了。他看向我,眼神里满是悲伤和同情。他亲吻我的额头,把面包屑喂给了鸽子,我问他为什么不喂给我。我们去了海边,我的手臂吊在那里,活像一个可怜虫。

我对本杰明的话深信不疑,于是我听话地把回忆被关进了地下室,被轰炸、或者是一把火烧尽了。但一旦我走出去,反应迟钝的上帝就猛然听见了我的声音,或者是那些和本杰明在停车场里点的蜡烛汇成了火舌,索多玛被夷为平地,那教堂也突然着火了起来。我后悔没有认真读过圣经,只知道太阳出来后,上帝将燃烧的硫磺泼在了两座城,多残忍啊。我看见那场景,像亚伯拉罕再走到他站立于耶和华前所看到的,只见那里浓烟滚滚,好像火窑的烟一样。教堂里的木材太多,这火好不容易灭下来,我和本杰明从火车站出来后只看见残破的砖墙和玫瑰花窗,看不出什么圣徒,木头椅子烧没了,还有袋子里的圣经也烧得一干二净,于是圣经研讨会也结束了。直到有一声尖锐的叫声传来,我并不知道那是谁,但肥胖的女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指着我和本杰明,或许只是本杰明。她咒骂着,尖叫着,拉扯自己的衣服,又去拽本杰明的领子,哭着说本杰明害死了所有人,本杰明是恶魔,我实在听不清她说了些什么。她的声音撕裂了天空,然后云上的灰尘,水蒸气都不断地往下掉,她脸颊上的肉不断地抖动,刺耳得像是要让所有人,不管是在外面默哀还是躺在棺材里的人都听见她的骂声。我仿佛又开始流血,从肠子里开始淌那些鲜红的液体,把我的器官一片片扯碎,全部从耳朵、嘴巴、眼睛或者任何可以流出血液的孔洞里涌出来。我又死在了这片废墟上。好像什么都不放过我一样,不断地,索多玛之罪地根不断地吞吃我的肉体,我已经变成了他的食物,而我甚至做不了什么。

然后我听见一声剧烈的响声,我感觉天旋地转,本杰明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口袋里,我没有看清,只是金属的颜色很明显地泛着光。他陪我去了那家熟食店,我看着那些琳琅满目的肉食,张开嘴巴,却又感觉不到极饿。只是我的心脏,好像跟着那些血流,流走了,也有可能是,我不再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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