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独白
以下是我的心路历程,我的故事,我会从根源与你们,虚构的听者,分析我们的社会是怎么创造一个构成威胁的形象——但是他们也不过是这片土地的象征符号之一,褒贬与否,毫不偏颇地讲,自从上个世纪末期校园枪击案已经成为了文化中的必不可缺的一个环节。良好的谋杀历史是我断定文明发展的最好手段,也是判断人类对精神世界的需求的方法之一。大部分时候,我都将发展和犯罪联系起来,我从中吮吸,人们是否有机会达成这样的自我满足,是否重视自己的欲望。不,用我自己的话说就是,死亡和流血,这是我的食粮,我依靠啃食剩余的残肢断臂而活,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我的求生手段。这样看这个结局必然的道路,或早或晚,但总有一天我会跟我敬仰的人一样前仆后继拿起枪。我对这个物种不具有任何的仁慈:我不觉得这是没有伦理和道德的表现,我是理性的挑战者,是性少数,是以色列人的后裔,我还需要多证明什么吗?我只是不相信学堂与其余哲学家教导我们的自然权利中生命的那一项罢了,我不想把我们和猴子区分的那么明显。我们是哺乳动物,从子宫里呱呱坠地,每一个人都在经历这样令人作呕的循环,和其他的任何事物有什么区别吗?我将严肃否认关于我缺乏人性的指控,正相反,我更想将自己视作一个新康德主义者,我对于个体的尊重是肃穆的。可在我看来,谋杀只不过是猴王争霸一样的举动,人类谋杀人类,就像其他物种里的类似行为一样,都是我们个体的展现,或者说是某种自然法则,只要这么计算,你就能够明白我要表达什么了。我是温柔的、平静的、且充满感情的屠杀者,我对于我做的一切问心无愧,仅此而已。
1999年10月的纽约州宾汉姆顿,一个早产儿杀死了自己的母亲,而他仅仅是使用了出生这个手段就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场谋杀,他至今也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离世的。他在护士的怀抱里嚎啕大哭,我想象得到那个时候的景象是多么嘈杂,抢救的心电声,医生的指示声,还有轮子滚动的声音,孩童无助地试图抓住能够碰到的任何东西:这是一个可怜、瘦小、脆弱的孩童,在出生前两个月父亲死于一场心脏病突发,现在体重过轻又高烧不退,体重过轻,所有亲属都望而怯步不愿意接下这个烫手洋芋,然后让他夭折在自己手里,所以他在医院的保温箱里等待着拥抱,疲乏地等待着带走。可是谁又能想到他竟然活下来了!在一个普通的圣诞节,和每年没有区别,12月的大雪积到膝盖,铲雪车正在奋力得工作,这个孩童睁开眼睛疑惑地凝视着世界——他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的脸上长着这么些东西,也不明白手和脚是什么生物,而他终于离开了医院,前往了去遥远的福利院的道路。至今,他依然没有找到收养家庭,染上陋习也是无可厚非的,更何况他和现实社会毫无瓜葛,把空闲经历投入在无所谓的死亡追逐战里。起初,他试图把所有时间都投入那些虚拟的、不可能的故事里,好像剩余一句同奥维宁的遗书:为什么没有人和我成为朋友?比如说泰德邦迪——他迷恋过的第一个白种人男性,气质迷人,谈吐优雅,脸上总是带着自信的微笑,好像言行举止之间能够把他吞掉。哦,这是这个孩子的初恋,那个时候他并没有多大,但足够被分配一个单独的房间了,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除非来了某个特别有钱的好心人,没有人能够担负得起养这个孩子的责任。他独自在房里,拥有一台小小的电脑,能够在上面查阅任何想要的东西。他迷恋邦迪下手得心狠手辣,仿佛睡梦中能够成为无头的女尸,想要被鞭挞,被啃咬,被勒死,这样的情绪几乎能够断送掉其他的任何爱恋。可没有人管他。他?
我时常看到镜子里的自我闪烁不清,那里面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形象逐渐模糊,迷茫地站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是一个黑发未成年,试图用能拿到的所有的东西遮盖自己的性别特征。这个孩子沒有体毛,皮肤发白,又因为时常的断食变得矮小、无力,无趣地伫立在洗手池前,使劲冲洗手臂上不断往外溢的血珠。我看到自己的眼睛又红又肿,鼻子下面破了皮,露出紫红色的半块特别恶心,如同一只白色的、索然无味的幽灵。我呆滞地愣在原地,被自己的样子吓到。我的眼球里充斥着红血丝,棕色的黑眼圈绕着我的眼睛一大圈,快要到脸颊,脸颊上满是雀斑,没有血色的嘴唇因为干燥的空气脱皮又长疤,把我的面部变得惨不忍睹。就这样一个毫无特点,甚至对我来说有些丑陋的青年人,干巴巴地站在这里,让我情不自禁地恐惧未来。我时常会想:我一定得成年吗?我一定会成为大人吗?我不太清楚这个同我存在的孩童具体是什么,这具身体让我不适到作呕,我不清楚我还得在这里生活多久。这个概念如同鬼魂一般缠绕着我,无时无刻地都不在提醒我冲突无处不在,就仿佛我在外进入男性卫生间,里面充斥着的味道和人群一遍遍让我生理不适也罢,我必须如何解决问题也罢,目光中我就是异类,即便在生理上我和他们毫无区别。可我某种颜色鲜艳的高饱和状态物种在所有男人里格格不入,不,我不能算是人类,反倒像是某种雌雄同株的植物,两边翅膀颜色不同的蝴蝶,我的肉体里有一缕灵魂正在强行突出,要撑破我的胸口飞出去,要摸自由的天际,我的身体和我的不对等,这个世界中的所有事物构成让我好恐惧。为此,我一直在策划某场巨大的变革,我需要改变自己的身处环境,让他们彻底改变——我做得到吗?可是我同时深知人类是没有办法扭转的,我也没有办法只身一人发起任何的变革,而如今我的疼痛已经没有手段抹除了。除非有什么手术,能够拿把刀,或者一根针,割掉哪根神经,让我彻底失去感到悲伤、痛苦、绝望的权利,这样我就不再会为这些事件感到烦闷了。
我的童年就如同所有没有父母、在福利院长大的孩童一样——起初,我有了朋友,除了容易摔倒外,每天必须午睡,早晨得去打针外我和他们毫无区别。我快乐,无忧无虑,从未思索过任何其中的奥妙,在草坪和天空下。只可惜宾汉姆顿太小,想要我的父母寥寥无几,这里没有游乐园,在某些公园里人们把所有类型的垃圾留在那里,甚至踢到啤酒罐。那么无聊,没有游乐园,我还依稀记得无聊的科技馆或者博物馆,里面乱成一团,唯一的标本,以及“宾汉姆顿过往的上层人士的生活”还原房间,彩窗、挂画、彩色的壁纸、迷你的城市布景,我听到有人说:这里根本不值得22美元的门票!成长很无聊,而我逐渐失去了原来的友人,轻声告别,而这里有义务把我养到18岁——我的生活从这样的故事开始变得无趣,而最糟糕的就是中学。这甚至不是什么意外,我这样又书呆又无聊,瘦弱且格格不入的男孩要是想要不被揍都有些困难,我的祖先在上个世纪曾经经历过更加恐怖的酷刑,所以我想算了。回忆起在奥斯维辛门口拍照摆姿势满脸微笑双手比耶,在铁轨上搔首弄姿的男女,比起作呕我很亏啊,然后当作冒险。最初我只是把他们当作某种考验,即便我带着伤痕和淤青回到福利院,大大展示出我肢体和皮肤的个性程度,也没有人回过头来看我一眼。而后我的精神状态随着推搡和拳头变得疲乏和不安了起来,时常我必须弓着身子穿过走廊,逃跑似的环顾四周:你为什么不去告诉老师?或者你的家人?我嗤笑,一言不发地看向我的双手,不知怎么回答,可我就是不想:先不说我是否有家人,或者那些并非我监护人的阿姨们是否有义务去照顾这么个麻烦的儿童,我更想彻底地忽视所有事情。我并不恐惧疼痛、或者孤独,只是它们糟糕的某种事实,我想被揍死,实话实话我总是期望某天睁开眼睛:然后发现自己没有办法睁开眼睛,然后就死了。这个想法的出现并不是偶然现象,它的起因非常明显,那天是初二的一个晚上,我的朋友突然一言不发地跳楼了,我打开手机就看到社交软件上的信息,来自我的朋友的朋友,那是一条代发消息,而结局就是他已经死了,甚至没有告别。多么有趣吗,从那天开始我就不断地想起死亡——任何人,任何时间都有可能死掉,或许昨晚入睡的时候,你还身体健康,同你的亲朋好友说晚安,然后吃了什么东西,刷牙,第二天你就死了,就这样,这个概念深深地打击到了我,以至于我停止去徐寻求帮助了。有一次,我被按着脑袋塞进了洗手池里,我的眼球和鼻子同肮脏的自来水接触,我的肺也快呕出来了,刺痛、燥热还有一阵意识模糊,我本能地抓着边缘,试图撑起身子:挣扎是一件很疲惫地事情。一个老师帮了我,并且把男孩们训了一顿带进了校长室,而我拿着纸巾疯狂地擦着脸,干呕。幸好我没有吃午饭,不然我想我可能要把所有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竟然只是因为我没有钱交保护费。像我这样的孩子只能读这种垃圾学校,不是吗?我蜷缩在角落里哭泣,把自己躲在图书馆的最深层,没有人看到我,只剩下我的自我舔舐,我的伤口逐渐撕裂,我竟然开始思念我那些素未谋面的父母。
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我试图寻找这个题目的答案,但事实上我对他们一无所知,这才让我能够如此依赖他们,不存在的形象使得我能够同吮吸母乳一样吸干他们从中给我带来的希望,即便是两张照片,几个姓名就能让我体味到深层次的快感。我在痛苦的时候默念一些名字,充斥幸运的安全姓名:据说我的名字是在母亲怀上我的时候他们为我取的,可我没有任何共感,和这牌字没有任何关联,那是一种奇妙的疏离,于是我掰着手指头数数,今年,我是第八个留在这里的,我叫小8,我想,即便我的出生证明上印着残忍的事实,我还是打算去忽视他们。母亲,有的时候我想,你为什么要将我这个孽种生下来,您起初就该把我打掉!我这么想着,忍不住揣揣不安地哭泣,蜷缩在角落里——窗外,孩童们在嬉戏打闹,沿着窗框往上爬。我住在这里,一楼,自从我已经太大了不适合和这些婴幼儿住在一起后,我就搬过来了。大部分人都没有这样的待遇,他们至少有一个、或者两个室友。可或许是因为我眼泪太多,噪音太多,总是爱观看一些让人觉得生理不适,道德败坏的故事,读过多的书,不爱说话,还爱盯着别人的脸和鞋子看。越接近没有人能够忍耐我的郁郁寡欢,也没有人能接受我一个人闷在房间里,摸出美工刀划破自己的手臂的过程。他们问我怎么解释,可事实上对于自残这件事我没有任何观点,这是少有的,甚至是唯一的我反驳不出来一个字的:因为我根本不记得了。我在极度恐、焦虑和不安的时候所作所为都变成了烟雾,从我的记忆里飞散成粉末,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记得我到底用了那种办法把自己割出血来。我只记得绝望,还有痛感,和刀片摇晃像弹簧一样的声音,然后接下来我躺在我的床上,已经松动的床腿随着我翻身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这是彻夜难眠的基础。血液在空调房或者一直吹风的旧房间里很快就凝固了,我深感悲痛欲绝,说不出来话也喘不过气来,好像永远有什么干巴巴的东西爬在我的身上即将裂开。我试图用带水的纸巾抹掉它们,可是就连水也没有办法融化的血渍带着臭味,闻得我想吐,我背部满满地贴着床单,阴冷的房间里,被子里的热气扑向我的面部,我好悲伤,我想——为什么永远是我?被打的时候到底谁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不从脑袋里散步到地面,好像能从胃里吐出黑色的沼泽,我要因为伤口而发疯。初中两年,然后是高中,我的脑子快要因为撞到墙上太多次掉出来了。
我哭泣着,蜷缩起身体,躲进我的角落里。直到我被关进柜子里,我再也不想躲在任何地方里了。一整下午,我透过狭窄的缝隙看着外面的光线逐渐消失,上课铃声后偶尔出现的一两声脚步声连同回音,我感觉饥饿又疲劳,恐惧和深刻地焦虑让我的胸口贴着膝盖,眼泪掉了下来:我好悲伤,我一个人在这个地方,如果没有人在意我,没有人来救我,我会渴死,我想喝水,我想求救,可是人都走得太快,没有人停在我跟前,这个二楼地角落谁也不会来。我好悲伤,我想到我将会就这样无聊地死在这个角落里,没有人发现,直到腐烂、散发尸臭才被警察找到,我哭到了睡着——最后本杰明砸坏了柜子锁。我和本杰明说:我不想活了。
2.自首
时间是一块没有办法倒退的怀表,我把它藏在心中,历史就像无聊的陈旧灰尘,远看来他们都差不多相似。我对于死亡、杀人犯和枪击案的迷恋近乎是在我决定亲自动手的时候彻底消失了——那个时候我整躺在房间的床铺上,盯着天花板,思考着为什么我会对这些白人直男如此迷恋,接下来我便彻底意识到我从未变生过正当的迷恋,如我从未爱慕过任何丑陋的人,这只不过是一种无聊的激素反应。除了少数几个,一种青春期特有的同情心泛滥在作祟,谋杀和想要被杀的快感影响了青春期少年的判断。而后又是可怜被欺负、被霸凌的孩子,目睹他们成为恶人忍不住潸然泪下,自恋使得我们中间建立起了一座桥:我沿着它们往前走,掰开砖墙和心脏钻进黑漆漆的心脏之中。我浸泡在罪恶和痛苦的世界里,翻阅着日记本和记录,抚摸过它们,仿佛我曾经也如此死过。我漂浮着,思考着,如同无边无垠的宇宙,没有氧气,这是片真空,我只有快要耗尽的氧气瓶。我闭着眼睛等待一场漫长的队列,但怎么也没有我的位置。我前面的人高大、有着锐利的眼神和决心,和我不同,而又有不断有人插队,这场壮烈的好莱坞电影,动作片的主演已经更换了很多了!我看着那些男人,把我推倒在地上,跨过我的身躯,径直往那扇门的房间走过去——那里面有谁?我不清楚,或许是埃里克哈里斯和赵承熙,或许是某种超前的仰慕、自然选择和AR15,他们挤破头皮。我爬起来,站在人群后方,心脏空洞洞的,里面好像什么都没没有,我不属于这些人,他们麻木、愤怒又随波逐流,充满了怨恨和鄙视,大部分都是男性,偶尔有几个模糊的符号,无缘无故地撞开我,踩着我躯干,和那些谋杀我的罪魁祸首毫无区别。他们说:娘娘腔滚开。不男不女的玩意儿。他们说:我们不需要你。他们爬着高山,追求着数字,彼此相叠地奔向那扇门。他们太想要成为圣徒了,想要在舞台底下,报纸和新闻上,让一刻的名字散布整个太阳系。但我不以为然,意识到这里并不适合我,我便从后门离开,红色的大门通往现实世界——我也不再迷恋任何枪手了。我离他们越来越远了,然后很快就发现那些影子不见了,只剩下我的满地狼藉,残破不堪的过去:我的柜子内部贴着粉色的枪支海报,还有哥伦拜恩相关引用的贴纸。我本来打算撕下他们,我蹲在那里,身体僵硬地一动不动,可是没有一个人看到那红色的“愤怒”字样,也没有人我在乎我歪歪扭扭写下的不要恐惧任何人,快两年来,他们一直端端正正地竖立在我的柜子里。这个符号没有人读出来,也没有人在意,我锁上它,把钥匙塞进口袋里,抬起头。
我面前是学校的走廊,我站在二楼的深处,这里阳光明媚,白色的地板被照出一道道反光,墙上贴着新一届的学生会长投票的宣传海报,我附近有人关上柜子嬉闹着和电话里的人讲着我听不懂的话,有人捏着传单说:麻烦投一下我,还有人匆匆忙忙从我前面消失,当然他们没有一个愿意走到我的身边来。我叹了口气,垂下眼睛,把书包压在背上,背靠着阳光往黑暗里步行:哒哒、哒哒,我突然意识到有一只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了。我别过眼睛去看,是来找我要保护费的,他们假意和我勾肩搭背,我从口袋里摸出我仅有的十五美元。我真的没有钱了,我说,这是我剩下来的所有了。他们不信我的话,使劲地肘击我的胸口,然后离开,没有人在看我,我也没有再看任何人。我离阳光越来越远,夕阳西下,好像被火烧云吞进的半空中,太阳惨兮兮地掉下去逐渐被埋没。我的倒影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条污水河,而我背后已经被血液冲刷满了天空,一滴滴地掉进双眼,我伸出手来接着,扬起头来,恋恋不舍地呼吸我能够摄入的所有空气。砰咚、砰咚,我听见心脏在胸口痛苦地跳动,而被打过的地方还在闷闷地又热烈地疼着,我感觉到了多余的幸福。我从楼梯上蹦下去,背后的书包沉甸甸的,我心爱的手枪就躺在里面,黑色的胜利女神庇佑我的灵魂,我今日难得地什么都不在意,好像愉悦的新生灵,头一次体会到生命的流逝,从我的体内一点点倾泻出来,我的幸运在此期间从未如此暴发过。即便疼痛也没有办法阻止我吮吸生机,我已经改变了,我已经做下决定,我的未来现在充满光亮。我穿过一楼的走廊,路过低年级的教室,走廊上的海报正喊叫我去拥抱未来,我早已想明白,过去的道路变得崭新无比。我的身体也轻飘飘,好像一根羽毛,在风中被吹进从未有过的地方。我的心脏在永远的旅行着,还没有撞到任何阻碍,这个时候我再也不想任何惧怕的事物,毁灭是具有永恒的意义的,所有哲学家从古希腊开始寻找的死亡的含义,时间的逻辑和超越物质的唯心主义,我们的灵魂在此刻暂停,漂浮到生命的多个角落,而惊诧之余更多是放纵的欣喜,好像一首歌,我冗长的人生突然飘进一颗音符,我追随着奔进鲜红的午夜。
2015年的夏季,学期结束,莫名其妙的,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能量,我时常把尼刻装在包里奔走于城市内部。我并没有多少钱,也没有要做的事物,更多时候我能够集中于我自己和我迈出去的脚步,我好像许久没有抬起头来凝望宾汉姆顿了。这里和我童年回忆里的没有太大区别,一片纯白,我背着沉甸甸的包,我的胜利女神乖巧地躺在里面,我站在河边公园,摊开双手,四周的一切都改变了,没有了行人、也失去了晨跑者,没有了疯疯癫癫的人说要把你推下水去。我把双手抽出来,缓慢地坐在凳子上,抬起头来,天际的阳光透明地将我与真实世界隔阂开来,我的躯干仿佛变成了一只鬼魂,漂浮着的,我撑着我的身体,他们从未如此轻巧过,轻得仿佛我也不存在。我很快就会死了,我想,接下来我或许剩下一百天或者更多,在彻底消失前,我想要留下足迹。我打开了银行账户,存款让我感到惊奇的讶异,我为了买下尼刻花了一千多块钱,我从窗户里翻了出去,撞破了夜色跌跌撞撞地穿透了空气,这几乎是幸福的奔走,我跳跃起来,好像可以冲破背后的玻璃橱窗。我想着,双手割开滚烫的街道,我意识到,一切都变了:当我再一次关注过往的新闻,我不再愤怒,我只能感觉到了宁静和轻松,我在房间的角落里,凳子上像是褪了色的雕塑,风声骤起,几片树叶被吹了进来,但我只听见了声音,但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只有透明的实体或者空气掉进了我的房间里。我紧盯着一场悲伤的结局,但他们从我的心底划过,不再为此支支吾吾,我的心脏变得雪白无比,然后看向窗外的太阳,我的肉身快要被融化在其中了。
周末,我独自一人去了蹦床公园,那天太阳很好,甚至有些好的过了头,外面有些闷热。今天公园里人很少,这让我很吃惊,我差点以为我居住的城市里的所有人都死光了。在我的记忆里,大部分时候这里都人满为患,幸福的小家庭里孩子们嬉戏打闹,在用餐区吃着东西兴奋地大喊大叫——我来过这里一回,事实上我记得的是:不好玩。我没有什么蹦来蹦去的欲望,也没有奔跑,攀岩或者在滑梯上拥挤,只能把自己埋在海洋球里,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的灯,心里想:这里很适合捉迷藏,如果我死在这里,几乎没有人能够找到我。我把书包放进储物柜里,然后拿到了我的钥匙,我把它挂在手腕上,看了眼号码牌,二十七,我最喜欢的数字。尼刻依然就那样被我放在包里,真是奇怪,一个月了,我每天都把她带到学校里去,起初,我很焦虑,总想着会不会有人叫住我,会不会被警察押送去少管所因为违法持枪被关进去三年,是否放在家中的手枪箱子会被翻出来,直到成年也没有办法离开监狱。可非但没有人在意我的二手红色小书包里放了什么,也没有人在乎拿早就可以威胁每个人的生命的手枪。我颇感舒适地穿梭于宾汉姆顿的每个角落,我前往未去过的超市,然而也不知道什么可以买,我的身体干瘪瘪的,不过我时常想起来接下来我命不久矣也没有任何事物好在乎了。好像城市的每个角落都遍布安全出口,离开这个城市的道路每一个都敞开,可是我买不起车票,所以每个收费站都对我关闭了。很可惜,我重新把自己埋进方块和海洋球里,感觉自己得肉身和灵魂正在互相告别,从彼此的躯干中互相脱离。
我变得不太介意它们,忽视这些情绪的存在,然后我时常蹲在流动的水源边上,把手插进去感觉到被冲刷的触感,一边拿另外一只手拿烟吐气,我最近才意识到我早就会抽了。我最初只是买了一根电子烟:我甚至不知道那是电子烟,直到我掏出我的假身份证,然后躲起来在人少的地方把它几次抽掉,头晕目眩地被水果味给包围。后来我在被递了根真烟,我为了面子接下来又心想:这下我的表演可能要到头了。可是我没有呛到,也没有感觉到难受,只是吸进去了,然后吐出来,没有其他的。我把自己的肺都要呼吸出来,天没有因为我所做的任何事产生变化,蓝色依然是蓝色。我闭上眼、再睁开眼,蓝色还是蓝色。整个假期,我本来该安排我的计划,可是除了一张地图和愤懑的日记,我什么都没有获得,我甚至没有用尼刻开过枪,也不知道板机是什么样的,于是我不得不推迟他们。暑假一百多天竟然如同风声卷过,我的热情也正在消散,这个地方又小又无聊,最高的房子也不过那么点矮,即便是市中心也散发着寒冷的小镇文化,好像永远是被得硬邦邦的。我买了一只白色的油性笔在尼刻上画了只兔子,在短暂的热情消散狗,我感觉自己几乎要重新躺回房间里放声哭泣——然后我竟然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山峦包裹着我,城市像凹陷的甜甜圈,发出声响,我又被太阳烤晕,时间的快车从我的脸上碾过去,我有些不舍地凝视即将拆除的旧商场和我贴满乐队海报的房间,我躺在床边的毛绒玩偶,我抚摸他们,在房间刚好的太阳里,我感觉他们和我的心脏一样滚烫。
我想我需要推迟我的冲动,平息夏季的愤怒,我撕碎的海报早就消失在垃圾桶里,我的烟也吸完了好几包,黄昏变得越来越早。我忘记我是怎么错过独立日,也不记得我在闷闷发热的中暑季节里是怎么克制住自己的。九月的劳动节结束后我后回到学校,然后到十月初我的生日后,我认识了本杰明。他那时看起来脾气不好,手上拿着把扫把死死地盯着几个找我麻烦的同学,轻声咳嗽几声:你们挡到我的路了。我惊奇地回过头去,本杰明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前可笑的一切,一个穿着洗褪色的印花T恤的,手臂和腿上都是淤青但毫不在意地暴露在空中的男孩被团团围住——他大概觉得这种景象无聊且碍眼。他比我高了很多,垂下目光来盯着我无助又满是泪水的眼神,投向他的方向去,然后飞速挪开。我似乎听见了叹气声,他毫无感情地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在做清洁,你们这样会挡路。他看起来很可怕,面部表情严肃地皱着眉头,从嘴巴深处发出了不耐烦地啧声,鼻梁、嘴唇和额头上的疤痕深刻可见。我被扔到了一边,他帮我拾起书包,我背上就跑,玩命地往教学楼外奔跑,掉进学校外的悲伤的初秋里,我抬起头来,看着悬挂在天一侧即将从山峦后爬出来的月亮,发出几声痛苦的哀嚎。第二天我才知道:他跟那群人打了一架,问为什么他也只说,看他们不爽,我不知道谁赢了。我坐在人很少的楼道里,不解地吃着我的三文治午饭,本杰明双手塞进口袋里,烦躁地从楼上走下来,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你刚从校长室里出来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他。差不多吧,他回答,但那老女人也不至于再开除我了,毕竟宾汉姆顿还有哪里比这里更烂。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少管所。他嗤笑了声,然后问我叫什么名字。
你可以叫我小8,我回答,把手上的面包塞进保鲜膜里,从书包里撕下一张创可贴贴到他伤口看起来狰狞的手指上,再重新回去解决我的午饭。他盯着我看了少许,跟我说:小8,如果你一直在包里背着那个东西,说不定你真的会进少管所。我木讷地盯着他,他站在原地,靠着墙壁,满不在乎地看向下方似乎没有底的楼梯旋转攀爬到底端,像是一个个梯子引领脚步去往苦恼的世界。我叫本杰明,他说。毫不在意地从我身边经过,狠狠拍了我的背,脚步声就消失了,我咽了咽口水,摸了摸我的脸,热的。不知道是因为秘密被发现,还是因为本杰明奇怪的魅力。我忘记问他为什么了,为什么要帮我这只可怜的老鼠。
3.愤怒
我的想法若隐若现,变得不确定起来,我感觉看向本杰明的瞬间,我的视线就会开始变得模糊。他坐在我的身边,床铺上的被褥皱成一团惨兮兮地躺在我们边上,我光着大腿,把手掌按压大腿上,焦虑不安地抽动我的鼻子和眼睛。他拍了拍我的背,试图安抚我——自从我在半梦半醒,嗑得半嗨不嗨脑子里的脑浆搅成一团,在这种情况下被他裹在怀里,一只手还因为脱臼被挂起来,就这么迷迷糊糊答应了我还没有在一起一个月的爱人我们一起去杀人的请求后,我总觉得坐立难安,吃不下饭去,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总是失眠。可是我甚至没有一颗子弹,我从包里摸出来我皱巴巴的日记本,它被哭过,打湿过,又被晾干,然后再打湿,我翻开它们,第一面和第二面上赫然躺着我画下的地图,每个年级的时间表,和人群所聚集的地方。我写下他的名字,痴傻地看着他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把格洛克手枪搁置在桌面上,坐在我的身边,我把脑袋轻飘飘地挪到那边去,真的是格洛克,我拿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看到我的举动发出几声嗤笑,并把我拽了回去。我躺在床铺上,感觉肢体在不断的抽搐,心脏在胸口里飞快地、急促地跳动,我张大嘴巴快去吸气,被各种情绪包围、裹挟——我感觉兴奋、焦虑、梦想成真的不可置信,我感觉不解同时痛苦不堪,能用的一只手忍不住抓着身旁的床单,忍耐着我的寒战,抬头看向本杰明的后背。他看上去很冷静,身体微微向前倾,看着桌面的手枪平淡地转过身来。我不会用枪,我压低声音有些尴尬着蜷成团,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我在玻璃温室里长大,虽然我没有父母,但是我依旧被保护得很好——没有家人让我正巧避开了所有理解捕猎文化的契机,我看向山间的岔道,鸟群高高得飞向不知道哪个方向,而我手上没有一把鸟枪,我幻想对准它们轰鸣几声便可以看到它们几只应声落地,剩余的拍着翅膀惊吓地、恐惧地飞走。我抓着书包带子,凝望它们从我的眼睛里消失。真可惜,没有人教过我要怎么瞄准一只在动的鸟——我的眼神飘忽地往前看向那个背影,他似乎对我对于自己的陈述没有一点惊讶或者不耐烦,他只是对我说:好,我知道了。我沒有问他这些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的房间里,我只是直直地、呆呆地盯着他们,深感到不真实。那个周末,我独自一个人坐在笔记本电脑前,蜷缩着,把我自己的一只手放在键盘上轻轻敲打,又收了回来,抿住嘴唇,我左右观望着,房间里没有任何活物,静悄悄的。我最后又回到了那个网站,正好我的地址刚刚刷新,我盯着白色的页面上的数字咽了咽口水,我不明白,我重新打开了我下单过的页面又关掉,它还在那里,我的脑袋晕晕的,好像接下来有人要从我的电脑里爬出来掐死我——我不知道是不相信洋葱服务器或者是网络代理,还是不相信我自己的心脏,我呼了口气,然后关掉了那个页面。我能够想象自己将会被如何千夫所指,我不想想了,我宁愿恐惧就这么扩散到我的脑袋深处,从楼上跳下去,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回过头去看门,本杰明自出门之后到现在没有一点准备回到这里的动向,我眨了眨眼,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我总会觉得人们都死了,死得干巴巴的,什么都不留,我也会死成这样,和我买来邮寄又失败的一包烟一样的,在人世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什么时候都活了这么久了!我撑着头,又倒下去,无所事事地拿手指头敲桌子,另外一只手被缠在那里,动弹不得,我烦死了。我想要一些音乐、一些好音乐来治愈我的灵魂,让我暂时忘掉生活里的烦恼和苦难,可是我总感觉呼吸困难、浑身发抖,根本找不到什么让人安稳下来的歌。那些歌单里所谓的让人冷静、安抚情绪的东西都是假的,我忍不住嚎啕大哭,后来又收住了,打算什么都不去想了。我的心脏痛得要命,好像有一只手捏在我的胸口不停地挤压,在我的脑袋里否定我存在的意义:又来了,我好不容易克服了半个学期的毛病伴随着耳鸣、生理不适和饥饿感涌上大脑。我哭到睡着了,在桌子前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好累、我真的好累,我这么想着陷入了昏睡,醒来之后那把格洛克不见了,开机的电脑屏幕也消失了,我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感觉身上充满了疲惫和麻木。我眨了眨眼睛,然后侧过头去,本杰明抚摸着我的帽带,我在沉默中低下头来,感觉委屈、悲哀以及痛苦,又觉得对不住本杰明,说不上什么话来。他躺在我的身边,看我睡醒,让我把脑袋搁过去,我的手依然动弹不得,捏过我可怜的手指头,然后跟我说:我会帮你的,甜心,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本来就已经够累了,接下来的所有东西我都会帮你的,好吗?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肉体正在被他的话语拖拽进无底的深渊,他依然只是温和地看着我,我突然想:如果能和他在一起一辈子,我被那些人打死也无所谓。可是我脚下的路已经不会再有什么分叉的可能性了,这一切都太晚了,我想到那两把枪,还有被我取的名字用涂改液写在上面,我悲恸地闭上眼:来不及了。我剩下的人生几乎可以用几根手指数出来,我感觉嘴唇发白,有一种事到临头的怯弱和瑟缩,仰头看着天花板,心想:我要死了。我恐惧不甘了那么久,甚至被勒着脖子压在柜子上被拿膝盖顶着大腿中间也从未想过的让我坚定的是什么:即便前两个星期我们甚至吵了架,我夺门而出,在大雨里跑去公交站,坐着车轰隆隆地回到我的房间里。那里有一些时间没有人住了,但是或许是因为我曾经的状态和发白的嘴唇,他们迟迟没有让人搬进来,那个地方我差点死在里面,不是吗?我蹑手蹑脚地在那睡了一晚,为了防止自己睡不着,我甚至吞下了十几片安眠药,昏睡了过去。我醒来后才意识到:我忽视了他打过来的无数个电话。我打开窗户,看向窗外雨过天晴的天空,沾着水珠轻轻抖动,然后拿手指弹了弹就要掉下来似的。我抿着嘴唇,深吸一口气。很难想象我们之前还在吵架,现在他却向我抛出橄榄枝,和我说:把他们都杀了吧。我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于是我铺垫了几百次的忧郁,我的踟蹰不安被他一句话盖下了章,敲了锤子。我撑着头,忍不住疑问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快要吐了,不停地想要从我的肉体里挣脱出去,可是这里每一个出口都对我紧缩,每一扇大门都死死关上了。我呼了口气,对着自己发抖手,脱臼的手腕,窗外像是被泼了硫的溶液一样,被逐渐侵蚀的半片天空,不解地看向镜子倒影里的我自己:我不得不坦白了,我的幻想听众们,还有我自己,或者是任何我将要把这个事实坦白从宽会聆听的对象们。我大费周章,自己寻找一个我为什么成为社会的蛀虫、被抛弃被唾弃的角色,我想要和你们讲述我的心路历程——我想要告诉你们是因为青春期,是因为流行文化,是因为互联网犯罪、或者因为冲动的早恋、校园霸凌、我的社会身份、我的自我认同,但是很抱歉,都不是。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我想了想,可能是因为我很讨厌男人吧。
我要他放首歌,他问我放什么歌,我的眼珠子转了转,随便什么好音乐,能让人忘记麻烦和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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