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放假我就匆匆忙忙地坐火车一路跋涉回到佐治亚的故居里,我的父母因为我的回归变得轻松自在许多,有了更多时间和精力照看刚刚满三周岁的妹妹。我则每日随我的叔父在田里帮忙干活,又有时牧场里拿着干草去喂家畜,就算是棚里的几只奶牛似乎因为我的回归也变得精神抖擞了许多。我拿着刷子给他们洗掉身上的泥巴和灰尘,其中有一只刚刚成年的小姑娘每次看见我就发出兴奋的呼叫声,踩着轻快的步伐跑到我跟前来。我们的挤奶工对此格外欣喜,每次都和我抱怨:平常她根本不听我的话!如果干完农活还有空闲时间,我就随镇上的小伙子们去酒吧里喝酒打桌球,镇上一共只有两家酒吧,其中有家总是堆满中年男子。他们的活动比我们无聊多了,咀嚼着甘草,顶着啤酒肚,用粗犷的低沉的声线聊着钓鱼和农业机器之类的,让人昏昏欲睡。我们常去的那家装了台二手的点唱机,有的时候会没有反应地发出滋滋的如同昏睡的声音,你必须狠狠地用你的手掌拍它几下,它才如同梦中清醒,摇摆着哼哼叫着,开始吞下钱币播放音乐,我们喝着啤酒在桌前无所事事地听歌闲聊,又对着农家姑娘们吹口哨,她们都是好看极了的人。只不过有的时候因为干活,不得不扎起粗壮的辫子,露出健壮的手臂和脸上的油光,就算这样也遮不住她们圆润的面庞透出的单纯的温和以及乡村的纯朴。看着她们我总会不禁地微笑起来。她们总是凑在我跟前,让我讲在城里上学的事,我拿着啤酒跟她们有些吹牛的高谈阔论。然后几个小伙子,用皮肤粗糙,被阳光晒得黝黑的手拍我的后脑勺要我不要拿这一套骗这些姑娘,她们咯咯笑着散开了。我头次听到克里登斯清水复兴合唱团就是在酒吧里,有人连着放了三首,听得我有些出神,仿佛被轻快的曲调给勾住了魂,连忙问我身边的邻居家的詹姆斯这是什么歌,他看着我满脸无知的样子大笑起来,这是南方的摇滚乐,你是头一次听说吗,你这个城里人真是无知到头咯!他嘲笑我,我没有表态。接下来他又揽着我的肩膀,在我耳朵边神神秘秘地表示明天可以带我去个地方,不过要早点起来,因为需要赶路。第二天,他开着自家的皮卡,带着我一路奔波到好几十公里开外的小城市里。然后我们把车停下来,顶着中午的大太阳,一路徒步到某家小型的店铺前。门上和橱窗里从报纸上剪下来的黑白的图片、海报和贴纸,我勉强认出了披头士和猫王,其他的都是看起来格外狰狞我无法形容的东西,这是离我们最近的买音乐磁带的店。詹姆斯得意洋洋地跟我说着推开门来。我进去的瞬间,几乎被里面的场景给震住了,整齐的木质柜子里面满满当当全是音乐磁带,按照字母表清晰地排序着,房间里有股浓重的、无法消除的焦油的味道,店员坐在桌子前,神情安逸地往后靠,嘴里叼着烟,手里翻着薄薄的小说,抬起瞟我们一眼,一字没有说。桌前摆着新款收音机,里面放着音乐电台,主持人正在绘声绘色介绍某张最新发布的专辑消息,墙壁上更多的和店门上同种类的图案,有的是涂鸦,有的是海报。于是在詹姆斯的鼓动之中,我小心翼翼拿着我不多的钱买下三卷我完全不熟悉的乐队的磁带,然后我们又顶着阳光,有些痛苦地从公路的碎石和颠簸的路况中奔波回去,路边有几个正在徒步的旅者,他们挥手和我们打招呼,皮卡车发出巨大的喘息声,几乎一切如初却又焕然一新,我感觉回到故乡的兴奋、不安和更多的熟悉的事物带来的安全感。
现在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我们正在享受过于富足物质生活带来的空虚感,由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胜利为完全摆脱萧条后反弹一般的满足起来,于是我们这些年轻人也开始追求空虚的娱乐感。甚至算是劣质的娱乐,欢愉供我们发笑,大笑过度,享受年轻所得的特权。很快。我很快就开始怀念大学里的日子了。
除此之外我和我的青梅竹马,洛蒂,重逢了。洛蒂看起来和往日并没有区别,她一头棕色的卷发,有扎在背后的厚厚的马尾辫,脸上满是粉刺和雀斑,嘴角还有一颗黑色突出的痣。脸蛋仍然圆滚滚,和她浅蓝色的眼珠一样圆。她的身体和胸口扁平,胳膊和大腿看起来特别的瘦弱,只有腹部一点裹在衣服内不明显的赘肉。她的指头短短的而又粗壮,手背满是血管的痕迹,指甲里也总是脏兮兮的。但是她身上总是洋溢着自我的高傲,后背挺直,眼神极其犀利,脖子也高高翘起,走路的时候昂首阔步,手臂垂在身边,大弧度地摆动,像是从泥巴里挣扎出来的雪白的天鹅。她做任何事情都不会弓下自己的后背,总是穿着漂亮的格子裙,露出自己的脚踝上的骨头,每当她穿着高跟鞋舞蹈,没有一个男人不会为她感到痴迷,她从未遮掩自己的情绪和想法,总是高谈阔论。当她笑起来,毫不遮掩地放声大笑。有次几个不知好歹的小子嘲笑她,用讽刺的语气说她是婊子,新时代的女性就是婊子的时候,她就拿起手边的滚烫的,用来冲泡咖啡的开水,泼在他们身上,当那个人发出痛苦的嚎叫,脸部也拧成一团。她露出了自己的标志性的笑容。这就是洛蒂。她从未变过。直到有天晚上的酒吧里,当我打算回家冲掉身上黏糊糊的东西的时候,洛蒂小心翼翼地叫住了我,她的额头上汗涔涔的,脸颊上也是,嘴巴发白地颤抖,脸上也失去了一如既往的红晕和血色,她有些警惕地左右观望,最后安静地坐在我的跟前,问我愿不愿意送她回家,就我们两个人。好吧,洛蒂,出什么事了吗?她有些恼火地让我降低音量,我无奈地答应她给我的选择,我们从酒吧里出去,走在夜晚阴凉的街道上,我们一路顺着镇子的大道和石子铺成的人行道往农田的方向行走,夜晚,大块大块的作物变得漆黑,伴随一些蛙虫的鸣叫声,变得恐怖,我们走到公路的周围,旁边的水道正发出汩汩流淌的声音,如果跌落在里面,很有可能摔断骨头,我们摸着黑熟悉地往前走,远处房子的光线正发出微弱的橙色的光。她突然叫住我,接着,掀起了衣服。露出她洁白的腹部,皮肤紧致而又光滑,但是小腹上的皮肤上却有一些奇怪的褶皱的痕迹。在微弱的白色的灯光之下,我对女人的肉体感受到了极度的不习惯的怪异感,仿佛脑袋里发出剧烈的爆炸声。我从未看到过她的身体的这个部分,我看着她的手缓缓地松开,衣服掉了下去,重新遮住了自己的身体。怎么了,洛蒂,发生什么了?
我一直瞒着你们,但是我其实有孩子了,我不知道是谁的,但是有一天我就突然发现自己的怀孕了。她低下头,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失落,她的声音打着哆嗦,像是也被这个没有月光的夜晚给冻得发寒,空气里充满了阴郁的气氛,她的手指垂在身前,紧紧捏着拳头,肩膀、后颈和腰都卷曲着,目光不停地往下移,伴随着水流和虫鸣声,不停地颤抖着呼着气。我感觉脑袋一片空白,这件事情对于我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我从未想到过与她再次重逢的时候她会变得如此狼狈不堪,我突然在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洛蒂的影子了,她恐惧而又低落,像被她一贯鄙视的东西磨得平平整整一样。我无法安慰她,不敢伸出手来拥抱她,这件事我还未能彻底消化。我曾经也被这个女孩迷得神魂颠倒,但我很快就自我放弃了,因为她有次和我赌气大吵一架后,狠狠地把我嘲笑了通,说我是不读书、脑袋空荡荡的不开窍的混球。估计连高中都没办法毕业。那时我也是个愣头青,她这话这么一说我就彻底被激将了,我暗暗发誓我要考上去大城市的好大学,要去波士顿,去费城或者曼哈顿,我就彻底把我的情窦初开抛到了脑后。而现在我再看着她,仿佛她已经死去了,只留下了一具空壳,她强忍着哭腔,开始大段大段地、没办法打断地和我倾诉起来: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我的家人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情,我不敢说。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的家人把孩子送走了,我还没来得及多看他几眼,也没有听到几声他的啜泣,我就失去了他,他们说我还太小了,担负不起这个孩子的责任,所以还不如早点赶紧舍弃他。他们说送给了很好的一户人,但是我不确定。我见过两个人一次,那个男的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要是他会揍他怎么办啊,我不知道怎么办了。那段时间我几乎是闭门不出,每天在家里哭得我爸都烦了,他使劲地打我,用酒瓶敲地板,大发雷霆,我只能偶尔勉强地做一点家务活,他说我在家里一点用都没有。我快要崩溃了,直到我听说你回来了,我想你肯定能替我拿定主意的,对吗?你那么聪明,你是我们镇上第一个考到那么好的学校去的人,我觉得你一定能替我想办法的,所以我才出门来了。(这可和她以前说的我句句相悖,我甚至怀疑她是在骗我)天哪,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外面有多么痛苦,太阳让我的眼睛发痛,让我皮肤过敏一样的,但是没有办法,我为了赢取你的信任。我必须得这么做,我坚持不下去了。帮帮我,拜托了。
好吧,但是站在马路中间肯定不是一个好解决方案,要不,你现在到我们家来?不过你可能得声音小一点,亚可这个点已经睡着了——亚可是我的妹妹——于是她随我,穿过硬邦邦的泥土,她在我身后一言不发,让我几乎有些不太确定她是否还跟着我,还是在马路中央昏倒了。我时不时得转过头来确认她是不是还跟着我,她还在,走到我们家门口来,我把大门锁上,然后轻声轻脚地走上楼去,把她带到我的房间里,在她进门的时候,有些忍不住地惊呼起来:我的天哪,你的房间看起来就像个储藏室,你难道不收拾东西的吗?她左右顾盼,看到我摆在柜子上的手工缝制的一个丑陋的,深红色的小熊的时候,终于发出了几声嗤笑,这是高中毕业的时候她塞给我的自己缝制的玩偶,她忍不住扬了扬眉头:我看到你还留着罗佩在,真是惊喜,我还以为你会把它丢掉的。我从床上清出一点位置,让她好坐下来,我一边把自己的枕头挪开一边和她说:哦,洛蒂,你了解我,我不是那么绝情的人。这句话有待考证,我看到你已经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好了,你是打算趁人不注意就赶紧溜回大学吗?她用手指轻轻指了一下我门口的几个鼓囊囊深色的箱子和包,那个里面装着我带回来的换洗衣物,一些书,应该说是我所有读大学用的行李,我前段时间偷偷摸摸收拾起来的,因为这里的生活很快就让我觉得腻烦而又厌恶了,刚回来的新奇感几乎是一瞬之间就消失了,或许第一个星期、第二个星期我还能凭借着乡愁在这里享受自己的生活,但是所有的事物和人都没有外面的有趣,我受够了这些南方摇滚和难闻的劣质雪茄的味道,热辣辣的太阳,远不敌城市里的一切有意思,我有想过逃跑,但是我还是打算待到暑假结束。我没有回复她的讽刺,而是转移开话题问她想不想喝点什么,她问我有没有想喝什么,有没有酒?她问,什么酒都行。我下楼在冰箱里找到几瓶啤酒,吃力地移开那些摆着里面的油腻的菜,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惹得我的母亲从房间里冷不丁地骂我一句:声音小点,亚可已经睡了!但是来不及了,女孩的啼哭声灌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像是婴儿的声音似的,我赶忙慌慌张张地伴随母亲低沉几声对我的咒骂和哄着孩子的声音,奔上楼去,打开门却发现太晚了。
洛蒂的眼眶湿漉漉的,满是泪水,脸上露出了母性的、对待孩子一样的慈悲。她已经不是我熟知的那个骄傲的少女了,她多愁善感,对孩童的声音以及初生婴儿的嚎哭敏感、脆弱、不堪一击。我小心翼翼地把啤酒递给她,她却只是紧紧捏在手中,然后和我用一个母亲讲述自己引以为傲的孩子一样,描述这个从她的骨肉里养育出来的孩子的语气,描述着当她第一眼看到那个男孩的时候,在男孩眼睛里看光芒的样子,她讲着自己的孩子,他的脸上的皮肤,小小的手指,乌黑的眼睛和可爱的脸庞,圆嘟嘟胖乎乎的,有多么可爱,我却只能想到一个干瘪的孩子的样子。她讲着讲着,又忍不住啜泣起来,她和我讲自己怀孕时候,这个男孩有多么调皮和闹腾,他充满了希望和快乐,本来是应该这样的。我开始逐渐理解,洛蒂讲起自己孩子仿佛讲起自己的世界里最美好的东西,但是又不得不把自己的珍宝或者是血肉,如此交递给不熟悉的人的时候,那种痛苦,我没有办法感同身受,但是我感觉胸腔隐隐作痛,最后我只能找出我在磁带店买的还沾着烟味的音乐放给她听。我们并排喝酒,干杯,然后聊起城里的事情。汽车,高楼大厦和那些着装高高在上的商业精英,还有那些城市里的女孩的金色的,干净得直发,浓浓的烟熏妆,深红的嘴唇,她们的生活方式和我们截然不同,她们不需要去挤奶,去地里喷农药,也不用弄脏自己的鞋子,她们穿着光鲜的衣服,坐在街上咯咯笑着。她听得入神,伴随音乐轻轻摇摆,当风暴已过去人们会说:晴天里会下起阵雨,我知道,阳光如雨水一般洒下,她擦掉眼角的泪水,露出浅浅的微笑,伸出手来抓着我的手指。用她带着佐治亚口音的英语和我说:那你愿意带我去城里看看嘛?我也想过那些女孩的生活,她甩了甩鞭子,重新高高昂起额头,但是她身上的那股悲哀的劲头已经无法消除了,我看着她,忍不住想到她肚脐上的皮肤的褶皱,还有她因为孩子露出的圣母玛利亚面对孩子一样的眼神,她甚至不知道父亲是谁,还是仍然这样爱着这个孩子,就像人们聊起暴风雨前的晴天,人们见过暴雨吗?歌词也是如此唱着,我看着他,看着盲目的她,感到了奇异的距离感,和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和这片土地无法抗拒的被割裂开来。我想知道,你真的看过大雨吗,我想知道,你真的看过大雨在晴天里倾盆而至吗?
我想起必须要行驶不知道多久的颠簸的马路才能到的最近的城市,想起田间的饱满的果实,人们粗糙肥大的手,脏兮兮的脸,家畜们散发的粪便的臭味,粗糙的家庭装修,劣质的街道和城市,总是不停坏掉的电器,奶酪的臭味,牛奶的腥味,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让人忍不住作呕的气味。我想到我朋友的靴子,还有他们的说话语气,淳朴的笑脸,和满是皱纹的,笑起来堆在一起的肥肉,我不想想下去了,我看见我的包和箱子,然后又看到洛蒂,她已经离我远去了,我的洛蒂已经死去了。我并不认识这个女人,她对于我来说已经完全陌生,我认识的所有人都是,但是这个女人还在痛苦地问我,愿不愿意下次带她逃跑,逃去城里,带她去看看。
我说:好。我保证。然后她突然凑过来,轻轻地,飞快地,吻在了我的嘴唇上,然后收回身体来,发出欣喜的笑声,抖动着肩膀,把瓶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保证哦。她说。
然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洛蒂,哪怕是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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