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飞快地抓住我的手,抬起眼珠子笃定、目光确凿地看向我,断断续续的闪光如同太阳落在他的皮肤上,蓝色像是美洲大蝴蝶的碎片,夜空鼓了泡满是浅灰的流体,灰尘密布,满天像烧过无数汽车燃油,喷出烟雾泼洒干渴、龟裂的这般天空。我敢发誓那块巨大的广告牌仅仅几秒钟,略过某幕浓稠乳白色的画面,他的瞳孔在之中灌进了汹涌潮水,那些深处的动物栖息地般,整个街道和正午亮得没有区别,任何我所见的海洋、湖泊和天空都无法与其抗衡,我们这些脊椎动物从未拥有过的色素全部失去在其中。眼睛每眨一下我都感觉到从狭窄的缝隙中剂过,身体被压得发痛,血都逆流堵在胸口里,滚烫,闷得无法喘息,那让人眼花撩乱的蓝色之中倒影所有城市的光线,霓虹灯,目光所及之处都消失在里面,看得我头晕目眩,几乎要溺毙在其中。他摸起来和这个初春同样冰凉,他的腕骨紧贴在我的手掌之中,像是没有缝隙,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又迅速抿上,我几乎能看见他眼眶睁大,眼球在之中滚动,像是和我说跟我走,我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猝不及防他拽住我的重心,他的身体轻得像是塑料袋,顺着风卷过街道发出的呜咽声,城市如同被巨大的手给噎住,窒息的明亮嵌在街道每块砖石,如同深夜的布兰登堡门上爬行的颜色,渗进阴郁暗淡的月光。倾盆的路灯雨水似的打在我们身上,又纷然坠落在街区角落,人行横道的条纹之上,填满不甘的上升的孤独,渐轻的音乐消失在另一头的缓缓流淌的河水波光,被精致的窗框里大块橙黄色染上弧线中无数个并排的日落。路灯上不稳定地挂着的监控摄像一个个移开,城市这个巨大的红房间里镜头突然地被拍上关闭,封上盖子丢弃,只剩下鞋子踩在地面上啪嗒作响,于是我回扣住他的手指以便他不会从中滑落,他的头发从耳后滑到脸庞上,在此时空荡荡的街边只是呆坐着乞讨者,那些喝醉的,病恹恹的,嗑嗨的瘫子,愚钝地几次撞到墙上,痴傻地挪走视线,惊声尖叫,回声都要失语了。我只能看见那个背影在我跟前若隐若现,像浅绿的幽灵在紫色的空气里,越过一座座顶端用绿皂石雕刻的脸庞和身躯,每一块都比他完整。在黑色发丝之下,肉色的脖子上隐隐能瞧见的痕迹,倒转的,情绪如同蛛网占满我的脑子,灰尘布满整个斑驳的窗框,荒唐的静谧里:那沉默、那姿态、那死火山的塑料心脏,马赛克贴砖不相连地构成独立的地板与高墙,不堪负荷地立在原地。我们要去哪里、去哪里?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我的声音像生锈的引擎在作响,沙哑地被裹上一层旧机油,一层薄雾,最终在影子里他掰开我的手指,把刘海扒到脑门上方——即便他没有出汗,高楼的影子和灯牌变得模糊不堪,看不清楚一个字,他的眼神认真得早就不像人工智能了,湿润的泛红,直勾勾地凝视我,他轻声对我说:回去,除非你想放弃现在所有的东西,就去一个没有任何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发誓我真的差点答应了。我定睛看他,他眼睛眯在一块,如往日看向我露出的满脸欢欣,显得朦胧得快要被雾气浸湿,但又会因为凑太近看消融,整个身影消失在橙色的灯光下。
伸手用来拉开公寓楼下的大门,电表和报箱沿着墙壁往上蔓延,几辆自行车被锁在楼梯底下,歪歪倒倒轮子都缺少了,或者已经被抛弃的辅助轮躺在地上,我拎起他的手臂把他往黑暗的小空间里扯,那些动静唤醒了声控灯,又在我们头顶上熄灭了。狭窄的楼梯间之中,他几乎快要撞到别人家的房门我握住他的手腕,顺着他的手臂的方向正好用力拽,他往前倾地跌跌撞撞往前踉跄几步,正好从扶手边撞到我身上,过道里一片昏暗,只剩窗外微弱橙色断在窗框上,我抵在墙壁上,双手都在发抖伸出双臂,压在他的后背上,贴着脖子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这些本能的动作,压在骨头按住后背,衣服褶皱在手掌下,隔着没有温度的身体和不会跳动的心脏,我把大臂环绕过他,紧贴他的脸颊,直到双臂麻木,试图更加努力抱紧一点,接连肋骨都碰到,直到感觉到痛觉还存在的时候。闪回、闪回直到闪回到至今,像是陌生的一捧水,一湾水,模糊的倒影几乎好像没有发生过的,
到今天早晨天空依然黝黑,幽暗的清晨里没有开灯的房间之中一夜未眠的我,拿清晨的最早的一束光拥簇着,从窗台到整片地上,他站在靠墙的位置,正好和那些露珠,清晨的乌亮的枝干,在树叶下方垂着,几近熠熠生辉,他的手沉甸甸地放在我的手里。我有些失神地这样凝视他,而这样的目光如同看所有我的二十一世纪的集成问题,我小心翼翼他挤进恍惚的视线内,我不知道自己该再怎么更加怅然若失了。每次睡眠我都刚好演练一次失去爱人,这些无为此忍受的倒计时里我是一个理亏的罪人,小心翼翼地把我即将离开的爱人缓慢地摆放在满是白玫瑰花的棺材板上,空无一人的葬礼之上,我站在他的面前看他平静的面部脸上仍然带着微弱的笑意,在眼角和嘴唇上,我低下头看他闭上的眼睛和满身疤痕的皮肤,双手合十放在胸口。总一天、在我排练过三百遍之后,我会在真实发生之前完成悲伤五阶段的一大半,事实上我能做的所剩无几,在夜晚我都不敢闭上眼睛,只让他靠在我的胸口,睁着眼睛和失眠面对面坐上整晚,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地球叫去见鬼,所以又整夜醒着,我不在白昼睡觉也不在夜晚睡觉,只有意识彻底被卷进困意中。我的眼神不断往下看,隔着我的下巴我又看到这张脸,他每日浅得要命的睡眠,为了防止人工智能产生压力幻觉,他的姿态看上去就是睡着一样安稳。我看见他脸颊上微弱的浅色的斑点,皮肤的纹理,下睫毛和眼眶一周几乎是橙色的黑眼圈,精巧的面部设计和模仿人类的肌肉运动的表情,就会感觉自己的胃中有无数蝴蝶不断地挣扎,我要是看他一夜到他醒来?他睁开眼睛,舌头湿润一夜过去干燥的嘴唇,吞咽下去口水,他的不断模拟人类的动作,身体似乎会随着呼吸起伏。然后他问我是否有没有睡,他在十点半去楼下给我取了咖啡,回到公寓里,膝盖上磕磕碰碰白色的块状,浅色的衣服有些宽松地套在身上,撕开黏住袋口的贴纸。这么一个早晨,我的左手死死地扣在他的后颈上,这些没有温度的拥抱几乎让我整个人从现实中解体出来,我咒骂、诅咒着这些愚钝的厄运带来的结果,他直到他声音悠悠又很轻地和我说,他的一只手停留在我的后背上,沉沉地和我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陪你更久,想和你多过一段时间。在他快要离开的时候,在我再次重新安排场景,在昏暗的教堂外厉火一直在烧,而他突然地,把手停留在我的脸上,好像这些彩排的作用不复存在,那些比昆虫的亮光还要微弱,根本没有办法看清楚,我还会随着去,那在今日不再会出现的日出前蓝得和跟血液似的天空,当第一抹阳光照在柏林大教堂上,穿过整个施普雷河,两畔还未来得及开门的咖啡店户外椅子翻在桌子上,那些习以为常的场景,在大学毕业后都不乐意去多观望急眼的菩提树下大街,一路到亚历山大广场的刺青店,我不屑一顾的东西对于他陌生无比,世界钟、电视塔,繁忙的海神喷泉和摩天轮,室内公园里挤满举着相机的人,我鄙夷的,不在乎的东西,他却一无所知。我涌现出来了一种强烈的,想要拽着他直接按着最有名的路线一直到天黑。他的侧脸会被雀跃、孩童般的好奇心填满,任何东西都会满足他,就连同凹凸不平的小块砖铺满的地面,延伸到雪白的,高耸的狭窄纤细的大楼上的球体,所有无所谓的东西都被映在眼珠里,就像时间太快,他很快就会转过头来说:已经要天黑了,是不是该回去了?
这该死的地球转得太快了,整片该死的天已经被橙色的浸透了,结果没有做的事情太多,没有完成得太多,只在深夜里一路驱车回家,他的目光停留在每个角落里。
走道里灯因为又片刻亮了又熄,温和的恒温的空气里,我感觉自己的内脏被掏空,好像哭过一场,贴着墙壁能够清晰地听到来自邻居女主人骂骂咧咧的法语,声音巨大嘶吼得快把地球整个吞下,马上将要唤醒埋在冰层底下的不知什么病毒和巨兽们,曾经浓厚的氧气让他们高得要命。我不能再这样看他的侧脸,看那往上的嘴角和露出来的一排白色牙齿,几缕零乱的黑发贴在他的额头上,外套在脖子两侧,衬出中间乱糟糟的白色痕迹,白得和阳光没有区别,他的身体往前摆动,垂在身边的双手好像快要刺穿我的灵魂,他把手掌放在了我的胸口最中央的位置,我快被疼痛风化,只觉得这样无法忍受的汗水,它们在我的脊背上往下,从我的太阳穴到我的耷拉的嘴角,痛得像酒精棉擦过伤口,我叫他,他就应我,到至今依然快要吊死我,我像是一只被倒挂的啮齿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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