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塊葬禮

“四月是最残忍地月份,从地上
滋生出紫丁香,将记忆和欲望
混合在一起,用春雨
将迟钝的根搅”

天空白得像是故障的屏幕,我拽着他从人群里挤出去,他的眼睛不断往上翻,双腿发软,手指不停地抽动,不断地发出短暂的、意义不明的叫声,简直像得了妥瑞氏的幼儿。展演空间里光线很差,他不停在我后面撞到肩膀和胸口,嘀咕着对不起、对不起,声音发抖,听起来快要哭出声来。他跌倒在地上,背靠着墙壁,身边是因为疲惫瘫坐着的年轻人,泼在地上像是尿液的啤酒,揉成一团的矿泉水瓶,被重贝斯震得不停弹跳。他像滩尸体、死掉的烂肉或者被踩扁的虫子,头发被汗水沾在一起,大张着嘴巴,双手张开,双腿卷曲扭曲地躺在那,差点好几次被人踩到。他的衣服胸口湿透了,皮肤变得通红,葱脸到大腿,蓝色眼睛空空地盯着我。我坐下来,看向台上的饶舌歌手,长着张同样纯良无害的脸,简直搞笑。紫色的光线照在脸上,屏幕上的字母不断跳动,不停地有脚后跟撞到我的腿,我快要瞎了。我这辈子本来绝对不会来这里。天空白得像是快要爆炸的太阳,除了白色什么都不剩下,我背着他,他在我背上哭,汗和眼泪混在一起,他的哭声很大,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不会讲话,只会哭泣,然后发出所有能发出的声音,或者是啊,或者是哦,或者是我的名字。本杰明,他叫我,本杰明。

我记得,那晚上他给我打视讯通话,我看不见他,只能看见惨淡的天花板和一盏晃眼睛的顶灯。我听见他的笑声,模模糊糊地传来,然后变得清晰,他兴奋地,断断续续地和我说:你知道吗?我和肖恩,我们睡了——肖恩是我们童年时的玩伴,他现在成了乐队主唱,现在能在地下演出压轴出场。他的音乐很吵,歌词也很脏,跟他们的演出一样的——我无言以对,他也不急着回我话,只是闷着笑。他说:肖恩会免费给我40的糖。我看见他的影子在墙上摇晃,我现在是要告解他的神父,他对我全盘托出,可我没办法代上帝讲话,没办法握住他的手让他随我祷告。那串黑色的薄雾在天花板上,门缝里,变得浓厚又消散。他问我:是不是信号不好,本杰明,那我挂了?他凑到屏幕前,把一只大眼睛塞到摄像头里,不停地眨动,我甚至能看见他的黑眼圈,毛孔和眼睛里每一根红血丝。你是清醒的吗?我问他,可我其实想要问他,你为何要这样对自己。我没办法说出口,因为他曾经和我讲:我没有父母,我没读过大学,现在没有工作,靠在互联网上露腿赚钱,然后全部花去一大堆买废物。本杰明,我是这个社会的渣滓,用来供养更高层人的烂叶,我是平衡不公平的一块土,我除了这样活着,只有死路一条。

可我想同他说,你是伴着祝福出生的孩童,当你从温暖的羊水中被医生双手捧起,被擦干,母亲被剖开的腹部,从子宫中孕育的生命就这样包裹在毯子里。你这个早产儿,身体皱巴巴的,眼睛还没有睁开,然后开始哭泣。后来你生病了,高烧不止,你感觉难受、痛苦,所以你一直哭,吓坏了你的父母。但是他们都说上帝保佑着你们家,所以你被父母抱在怀中离开了消毒水味严重的,充满了悲伤的医院。你的婴儿房被父母刷成了浅蓝色,蓝色,就像你的眼睛,当你的父母头一次看见你的眼珠子,都忍不住惊呼,这是多么好看的一双眼睛,清澈如同海水,充满了童真于纯洁,多么干净的一双眼睛。所有人都为了你的出生而庆幸不已,即便脐带曾经缠着你的脖子,医生说得现在剖腹产,不然你就要被勒死了!父母把你放在你的婴儿床上,轻轻摇着,你看着挂在头顶的月亮,摇摆、摇摆着,你也逐渐睡着。我想你会在梦中看到五彩斑斓的模样,你很快会发现自己和其他的孩童的区别,我想你会意识到自己是如此的聪慧,世界在你的眼中是多么的不同,像是浸泡在蓝色的溶液里,像是蓝色的白日梦,带着轻柔的忧伤,像是父亲过世那年母亲唱给你的摇篮曲、悬挂在头顶的玩具,在街头你认识的英文单词,在星条旗上写着那么一句:天佑美利坚。上帝保佑美利坚,保佑你,我们的孩子。

他视讯通话到睡着,接着手机没电自动关机,而我焦躁地买了最快的机票,和我可怜的女朋友分了手。她对我尖叫,试图砸了所有东西来挽回我,可我感觉听不见声音,只想飞机不要延误,我要因为念想而崩溃了。我只带走了一背包的东西,离开了令我无数次心碎的加州洛杉矶。我打车去机场,精神航空五个小时洛杉矶直飞到纽瓦克。我挤在经济舱可怜座椅缝里,试图部不贴到旁边人的手臂,昏暗的机舱里格外燥热,从天上看河流和湖泊好像地面上的场子。起飞后没多久,飞机高过了云层,窗外陷入彻底漆黑,只有红色的信号灯在外闪烁。我找空姐要了一瓶矿泉水,就再也没有挪动多少,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那些是翻身、闷哼还有耳语,是起身去卫生间的脚步,是母亲帮一个无法入睡的孩童调整平板上的儿童频道,刺眼的白光从座椅缝隙中延伸。我抱着手臂,见证整架机舱陷入了某种快速动眼睡眠。可我整夜没有睡着,我没办法睡着,先不说我的身体被禁锢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站起来的时候我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腿。焦虑和烦躁也同时伴了我一路,我已经想不起我前女友的脸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和她在一起的,她是我上司的女儿,我们半推半就到了床上,顺理成章成了一对,我对她没有多少感觉,可我不敢甩她,最初,我怕丢了工作。后来我对工作也没有兴趣,可我一提到分手,她就尖叫,抓挠我的脸,砸玻璃杯,我不得不妥协。于是我不再看她的脸,我也很久没有碰过她,我们除了睡在同一张床上似乎没有了其他关系。我经常趁机飞回新泽西,我带了很多东西回过往的家,我和旧友多聚了几次,我常说:我要搬回来了。十八岁的时候,我固执去读了加州大学,这真是我人生中最错误的决定,我该留在泽西,或许去纽约学法。刚刚降落,我下飞机就快步从纽瓦克国际机场中绕出来,横穿了几个马路,钻进优步中。我看到熟悉的城市,然后是小镇,白色灯光莹莹地笼罩冬季的寒气。冷风一阵阵撞在窗户里,除了车的前照灯大大地映在路面上,还剩下偶尔的路灯,漆黑的道路,草坪都变得深黑。大多房子都变得黝黑,只剩一两家没有卸下的圣诞的装饰。

我又想起起他,他和我说:本杰明,我好想你。我和他相识的时候,我们都是孩童,我比他大一些,他也仰仗我,那时他总与我讲一切都很广阔,吊车上挂着星条旗,路灯上挂着星条旗,或者是我们邻居家,总是把房子出租一间当民宿的门口也挂着星条旗。时常我们会偷偷拿几块钱走一两公里到火车站坐火车去纽约,在老旧的车厢里时常出现西班牙语,在耳后交谈,他便问我:他们在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隔着车窗上的灰尘,他的双眼也变得模糊,在锡考克斯的时候他总排着我的手让我看海峡另一头的高楼。然后,世贸大厦再天际线消失了,好像只是一两个小时之间什么都不剩下了,9月11那日是我的生日,零一年我七岁,而他不过是一个四岁的小屁孩,说话含糊不清。可我们都不敢庆祝,在之后许久我都不再过生日,他却总偷偷去沃尔玛买了一盒劣质的杯子蛋糕,溜进我的家里,上面有着高饱和、销量的蓝绿色奶油,看着人食欲少了一半,而我本就不爱吃甜的。他每次都低着头去结帐,把头低得很低,把那个透明塑料放在收银台的传送带上,不和任何人有目光交流,把一张捏皱了,满是汗珠的纸钞放下。然后宛若一个在犯罪的,打破伦理道德的孩童,然后拎着蓝色的沃尔玛布袋子狂奔回家,我和他说你不用这样子、小8你没有做这些事的必要。他点头,傻笑,接着到了第二年他依旧这么做。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嘻嘻笑着让我吹蜡烛。过生日吧,本杰明,每年只有一次机会,不管是几月几号。他的幻影像一只幽灵,不停地在我的生活中打转,我时常做梦,回忆起他还是孩童的模样,活泼的、天真的、不谙世事的,我能想到很多词语,却没办法正好地去形容我所想的。或许在曾经的某个时刻,他真是我的初恋,明亮的午后,阳光的温度刚好笼罩我和他的躯体。孩童矮小的,瘦弱的外壳被童真给包裹。

到伊瑟林的时候天依然一片漆黑,我摸出钥匙进了他家,房间里有一股诡异的甜味,像是果味电子烟。我立刻看到他躺在沙发上,半眯着眼睛,蓝牙音响还在放歌。我把他扶到床上,躺在他的边上——我们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的模样的?我有一些模糊的问题想问出口,我瞧见他的双眼变得浑浊,仿佛肉体和灵魂脱节,现在他只不过是一句空洞的躯壳,干瘪地平放在这里,而这间房子是我们的棺材,他的皮肤快被骨头戳破,好像身体里有什么试图逃离但被堵住,这让我恐惧。他从孩童变成瘾君子,我从愤世嫉俗的青少年变成如此混蛋。他像是一朵开在浪花里的野百合,我又滥情又目光短浅,我们便错过到现在,我即将三十,变得平凡,而他即将死掉,离我而去——他抓住我的手。本杰明、本杰明,他焦急地叫着我,声音很轻,还是撕破了夜晚,让霓虹灯掉了进来,头晕目眩的致幻剂侵占了这场闹剧。他在我耳边讲:我想和你私奔,本杰明,我们逃去拉丁美洲吧,我们逃去亚洲吧,我们可以去尼泊尔,去古巴,去阿根廷。我说好,我说我们先去墨西哥,接下来飞走,谁都不会找到我们,我们会用两张假证件从世界上消失。他笑了许久,在天亮的时候睡着在我边上。我们是泽西的弃子,即便是行走在街道上都会觉得滑稽,他穿着重新扎染过的卫衣遮盖上面的血渍和起球的糟糕材质,我穿着刚买的罗格斯大学卫衣,太阳惨兮兮地送来一点温度,我和他坐在那个深灰色的软沙发上,房间里不开任何暖气。我时常想纵火或者殉情,想点火烧了这陈旧的房子,这让我总是不断地想起往日的破房子,和他一起成为尸体。只怪我优柔寡断,被挂在过往,我无法烧毁这牵挂着一个孩童和他父母的回忆的建筑。我无法烧毁那些笼罩于他的爱,被倾注在他的身上的,依然提醒我这个被祝福的孩子,我该怎么拥抱他。我多想和他一起溺亡!我却在梦里或者半梦半醒地时候听见他呢喃,不解地看着窗外的街道,一只金毛对着街区经过的每个人嚎叫,盖过他柔软的声音。真奇怪,他轻声说,我不想这样死掉。怎么样呢,小8?我想起这是一段抄袭萨沙斯坦尼希奇的对白,他很爱看那本我从哪里来,我想他反反复复翻烂了那些纸张。

谨慎那些让你去回忆的人。我想起我在机场与他告别,他捏着我的手指,试图帮我拖动行李箱,他在安检口垫脚抱住我,终于失声痛哭起来,即便是他劝我去好好读书,他读不起大学了,要我替他将自己的份也念上。他的肩膀耸起,嘴唇干裂,眼眶湿润泛红,念念不舍地松开手,你走吧,本杰明,他小声讲,本杰明,不要在耽搁了,快去吧,你要错过你的飞机了。我回过头,他挥手片刻,消失在银色的凳子之中。我们分开后,他在星巴克干了几年活,直到一次他说吸不进去气,晕倒在工作的地方,送去急诊又转送去了精神机构,他失去了工作。拿着补助金,住在死掉的父母的家里,偶尔直播,在网上认了几个爹妈给他打赏。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吃这软糖的,我又迟钝又愚钝。

最终,我们也没想出解决办法,决定喝醉。他把踮起脚从壁橱里摸出塑料杯,把酒和牛奶混在一起,捏着被子嘎吱嘎吱响,轻轻抿了口又往杯子里使劲地灌进瓶子底部最后的液体,有些淡淡地评论:太甜了。他弯折了腿,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一股牛奶的腥味伴随强烈的甜味涌上来,掩盖在其中是极其浓烈的香水气息,闻起来昂贵又。我把手搭在他的后颈上,垂下眼看他弓着身体不断地痛苦喘息,后背剧烈地起伏,又不断地干呕。我想到杜斯科的小酒馆1967,科恩,漫游的安格斯之歌,叶芝,我们前往街角的暗穴,毕肖普;我试图阅读他,朗读他,像是鉴赏一首诗歌,他四肢由文字组成,而我吮吸文字像是开罐装啤酒,黑夜和白天在头顶交媾,融化成一滩的夕阳,又飞快被吞噬在流淌的海洋与城市的尽头。这是一场美妙的落日,橙黄的光线像火舌,舔舐着屋顶和玻璃窗,很快,植被也烧着了。夕阳如同某种情爱场面得到的长电影,每日都生育一次,又迅速夭折。我们都变得愚笨,无法思考,他又和我谈起那场还没来得及实现的私奔,将双手绕过我的后颈,我能闻到他的呼吸,我能听见温度与热量是怎么触碰我的手臂,胸口,他轻柔的身体,搁置在我的肩膀上。我点了一根烟,他闭上眼睛,他与我说:我还不如和外星人谈恋爱。

他问我知不知道天堂之门,知不知道千禧年主义,他说他也好想相信,将来会有一个黄金时代,某个神会统治世界,人类变得繁荣,地球变成天堂。他和我说,天堂之门相信地球即将被回收,完全清理,翻新,他们只要抛弃人类的肉体,跟随彗星之后的外星飞船。他的脑袋放在我的肩膀上,若肉体只是一个小房子,我们的灵魂就不会受苦了,我们也吃下鲁米那,苹果酱和伏特加然后窒息而亡吧,只不过我们要一直接吻,直到我们都没有办法呼吸为止,我们会被警察发现,他们会永远不理解我们为什么会死在这沙发上,为什么会嘴唇贴着嘴唇。我和他说好,他起身来亲吻我,我感觉仿佛回到了1997年,在羊水中。虽然我们谁也没有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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