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和的肤色几乎让人胃部痉挛,带着难以忍受的模糊、湿润的触感,在冷白色的墙壁和光线之中被铺散开来。色调被灯光柔软地混合,圆润的肩膀,胸口,腹部和手臂在橙黄色的、泛红的颜色里浸透的皮肤如同被调色盘抹过。身体在相纸之上像是带有潮气的喘息,如果用食指抹过还能带有奇怪的氤氲感。这种触感并不是来自空气中的水蒸气,而是难以被掩盖的欲望的错觉。肉体,皮肤和脂肪,大腿或许蜷缩,或许眼珠转到侧边,盯着图片之外,来自同个人的躯干。他脊柱和后背被压下的时候,嘴唇轻轻抿着,脸颊上的痕迹,瘢痕一般的雀斑,都像是指认这种在大腿之间的某种欲望在被烧着。方块被整齐地排好,赤裸的身体之中是张格外常规的人像摄影:他坐在正中间的椅子上。他穿着连帽衫,帽子拉扯遮住头发,有一头卷曲的金发,手指摊开夹着黑色硬壳的宝丽来书,摊开在他的膝盖上,稍稍立起来可以看见封面上色调同样恍然的图案。他的眼神飘忽不定,茫然而又失语,凝视着镜头之外的事物,保持诡异的沉默。他背后有一块垂下的灰色的布料,因为太大,像是看不清是从哪里落下来的、或者说褶皱着上方的着力点,他的椅子是白色的木纹椅,其余之外这张照片没有任何可以形容的地方了,被裹在情色、昏暗之间像是更单纯——我很难以描述这诡异的场景,当我站在房间的正中央,被无数像是让我窒息的,黏在墙壁上环顾我三面的,几横排几乎把我吞没的单纯的、吊诡的此般景象合并成的大型的色情影片一样的播放场景,又混在眼光极为无知却充满审视,穿着不一但是都不太常规的人群里(那个女士穿了太多白色,衣服、裤或者是鞋,又戴白色的棒球帽,全身皮肤像是被抹成艺伎的雪白,墙壁似的站在门边的墙壁上,彷佛某种行走的白色油漆在蠕动,白蚁在墙后方而她在墙前方)。我在的位置和那幅正常的图像很相似,正中间。我似乎是某种失格的看客,虽然我在用这般目光打量我的爱人,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最纯粹的图像,平静,双手垂在身边冷漠地抬着眼睛,我的大脑内部的场景和常规意义上的那些毫无关联,艺术,摄影,没有任何关系,而是这个画面的主角在我的耳畔发出微弱的哀嚎声,眼眶泛红湿润,身体卷起的时候目光不会如此静默地凝视我,我不能形容我正在为哪种情绪而感到满足和与众不同,但是我在其中,和他们毫无关联。我可以在这里站立许久,我拍摄了那些画面,但是我并不是艺术家,我只是一个按下快门的,我甚至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允许我的手指触摸这块昂贵的黑色方块,但是我为此热烈地痛苦与挣扎,最后在犹豫之中落下了帷幕。这是我和他不够正常的情趣遗留下来的唯一的遗迹,除此之外,我能够说明的并不多。这是他的摄影展,不是我的,我无法回答任何疑问,也不会解释任何含义。
我想起我们的交接。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出在哪里吗?他用轻快、疏松的语言问我,手指裹在一起,坐在床头把腿盘在一块,白色的光溜溜的大腿上唯独在大腿侧有道泛白的伤痕,延伸到胯部之下被他垂直放下的手臂遮住,身体轻轻晃动,嘴巴里还在哼唱上世纪的西海岸说唱音乐,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和耳边,后背向前塌陷,胸口贴在大臂上,衣服罩着他干净、泛白的身体。出在哪里?我顺着他的话题问下去,但是没有回过头来看他的表情,只是把地板上的布料都扯出来,衣物和被套,或者任何被我们刚才毫不留情从床上拽下的碍事的玩意儿。他发出几声轻笑,我抬起头就看到他的肩膀在随着笑声颤动。他低着,嘴角的笑意勉强可以看见,把肩膀稍稍往内收缩一下,手指捏得更紧了。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停顿了一秒,眼珠子有些不怀好意地在眼眶里转上一圈,继续跟我说,每次做完之后你就不会吻我了。白痴。我回答。然后他对我说:那让我给你拍张照片吧,就一张,我点了根烟。他从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抽出一个黑色的方块。
无所谓,反正你从来都不会遵守你自己说出的任何一张约定的。他听着我的话笑起来。
那时我刚刚搬到下东城区,住在一栋稍微有些上年头的破旧的公寓之中,房间的粉刷都有些脱落,用的统统是原主人留下来的二手家具。床在睡上去的时候会发出刺耳的嘎吱响声,窗户有的时候会在凌晨刮大风的时候漏点冰冻刺骨的冷风。我在薄得根本不御寒的被单中发抖,但是这里的房租低廉的价格让我不得不接受这栋破房子。我有个室友,他大部分时间和我一样在家中有些麻木地度日,我看他躺在沙发上,赤裸着大腿踩在前面的咖啡桌上,对着空调热风使劲吹,套着灰色的连帽衫,把帽子拉在眼前,眼睛轻轻往下垂,后背紧挨着毛绒抱枕,一只带着手里捏着塑料杯子,里面装着工厂拉格啤酒,表情冷淡地翻着几本旧书,其中有些诗集,还有我不太熟悉的通俗小说。至少他是这么告诉我的,内容烂俗的玩意儿,手指夹著书页。我不知道他交房租的钱是哪里来的,还有那些一箱箱被送到家门口的酒精饮品。他说他是从家里骗钱来的那种人,说的时候支撑起双手发出微弱的笑声,我虽然也没有完全当真,但是我很少看他去工作甚至是谈及工作相关的事情。有的时候他会和一些女人聊电话许久,隔着手机我都能听见温和、柔软但是尖锐的声音,我很少进他的房间。每次我们闲聊他都会讲起一些没来头的话题,甚至是土豆枯萎病和死亡如何难以避免的痛苦:瘤、痂、锈病、腐烂,滑腻腻的无味的玩意儿,被搅成一滩白色的,雪白的。他和我就这么交谈,眼睛有些圆滚滚地盯着房间里的万物。我本以为他真的没有什么正经事情做,或许不是家人而是一些其余的人在供给他的生活。直到有一日我伴随他去了他的工作间,是在感恩节前一天。房间正中央巨大的灰色布料,下垂的、柔软的外壳之下,遮盖着白色的墙面上的瑕疵,周围贴满了方块,里面是赤裸裸的,人类的肉体,有的时候甚至没有脸庞,没有私情的单纯的身体的照片,柔软的肉体就这样摊开,每一块部分都像是连接上的组装部分。我看到赘肉、乳房,有些甚至模糊,身体浸泡在液体之中,放松地弓起的大腿,像是某种诡怪的曼陀罗。搅和成一团,我像在某种奇异的欲望展馆,被细线和夹子控制,那些相片有些湿润的感官,没有任何的颗粒感——这是宝丽来的、拍立得的效果,他压着嗓子回答我,我抿着嘴唇,难以接上话来——我看见他手中捧着深黑色的宝丽来690。他的脸上带着微弱的笑意,你骗了我。我对他说,他的眼睛微微地眨了眨,轻轻地呼吸着,有些理所当然地摆动着肩膀:是的,我骗了你。他把帽子扯下来,肩膀有些轻微地白摆动,踩在那块布上轻轻地拉扯它,一些灯光设施,一个上锁的柜子,紧闭的房间和完全合在一块的窗帘,然后他扯来凳子让我坐下来。平常你聊天的是模特吗?他表情甚至没有抽动,没有回答我,蹲在地板上,膝盖和大腿叠在一起,撑着脑袋目光从左到右打量着这个房间,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突然来了一种奇怪的兴致,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来,甚至没有对准他、焦距有些模糊地就这样按下了拍摄键,咔嚓的提示音在房间里响起,他猛地转过头来:你在做什么?我没有把手垂下来,只是保持着某种沉默和他有些诡异的沈僵在沉寂里。我似乎满不在乎,撑着自己的身体有些摇摆地站起来,脚步轻快地蹭到我身前来,眼球里面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光芒,对我有些发笑,你想要见见她吗?他突然问我,有些没有来头地发问,手臂缠在我的身体上,有些发凉得像是蛇或是乌贼,绕过我的肩膀。你说的是,我停顿了片刻,就看见他突然从绳子上扯下一张颜色鲜艳的图片,里面的女孩穿着白色、带有漂亮蕾丝的胸衣,身体有些瘦弱,身体散发出冷漠的白色,如同被墙壁吞噬进去,手指平整无力地垂在身体边上,嘴唇轻轻抿住,坐在地板上曲着腿,如同面对一切淡漠而又无力。她一边抓着透明的玻璃杯,里面正泼出金黄色的酒液,一点点落下来,在地板上散开。我盯着这个女孩有些失神。我不知道我对她的感受该如何,可我又觉得他如此的美丽,她的金色的头发和焦糖融化在内部一样湿润的眼睛,赤裸的,漂亮的大腿烘托出来一切的美妙的感受让我都略微、甚至是有些无法抵抗的窒息。为什么你让我见她一次?我有些语塞,但仍然从口中挤出这样的问句,我看他小心翼翼地把照片重新摆回本该在的位置,有些漫不经心地回答我:因为她到这个地方来的第一反应和你一样的——给我这个摄影师拍了张照片。不过她最近不在这边,你得等她从匹兹堡回来,她现在在那边有个工作,具体的我也不太好和你讲。我暗暗点头,但是又无法接话上来,这里的一切都让我觉得神圣。
这个女孩的事很快就被我忘到脑后去,但是我们两个人之间似乎构成了某种默契,孤独又难以形容的亲密感,他有的时候会管我叫甜心,然后坐在我的大腿上,我几乎没有把他赶下去过,我就干脆不去拒绝他的亲密动作,他把手臂框过我的脖子,后颈和背,像是某种亲昵的、吊诡的热恋之中的人一般。或者是他会拿相机突然趁我不注意给我拍一张离得很近的图片,用的大多是宝丽来,很快就能打印出来让我胸口发烫而又无法言喻地想要逃跑的照片,很少会有人在镜头之下神态镇定、自在,大多的都和我一样躲闪。我们在镜头前变得不适,手指捏在一块,又抿着嘴唇,眼神躲闪,身体蜷缩成某种母体中的幼儿,但是他总会拍出奇异又随和的图片。那天夜里他头次吻我,其中没有任何话题,问句,像是某种顺其自然的动作,他的眼睛就这么凑上,鼻尖和我贴在一起,我看见他浅蓝色的眼珠就这么轻轻打转,头发蹭过我的肩膀和颈窝,有些发痒,那天我们挤在逼仄的沙发上,我有些紧张地而又缓慢地让他的额头贴在我的胸口上,握着他的手腕,动作有些被掰得扭曲,他发出不适的抽凉气的声音,我习惯性的道歉——他从牙齿里挤出一句混乱的脏话:你要是做就做,别他妈给我道歉。我的话语卡在喉咙里面,他眼眶有些发红,但湿润而又圆滑,我看见他眼底之下的雀斑,光亮的皮肤之下微微发抖的眼珠,一切都像是某种奇异的艺术品,他从嘴唇中发出几声微弱的呜咽。我们在沙发上沉默地躺了一会,他的脑袋搁在沙发上,我只是盯着深黑色的电视机屏幕,已经上年纪的电器,我们很少用这个糟糕的质量的方块了,我看着我们两个人的倒影伴随橙色的灯光在里面隐约闪烁,像是某种东西驱使,我又把手机从桌上拿起来对着他的倒影拍了张模糊的照片。操你妈的,你是要抢我的工作吗?他有些发笑,用疲惫的声音问,左手手指抬起来竖了个中指,像是魔力驱使,接下来我的手机相册中被另外的东西填充:嘴唇、锁骨、颧骨、眼睑、耳骨——肉色的部位,泛白的身体皮肤,还有总是带着柔和灯光闪烁一样的斑点,他的眼睛,睫毛往下耷的时候,他似乎再没有说些什么,我们没有交往或是恋爱,我们只是亲吻,上床。然后他又抱怨我吻他太少。这是你最大的问题!他强调,你就是没有一点浪漫主义情怀,所以你只能写这种破烂体育杂志刊物的这种你自己都不想要写的专栏,然后最后被送去那种穿着廉价的印花衣服,手里拿着啤酒和披萨饼的无聊的男人手里,被他们一边吃早饭一边翻翻,然后扔在茶几上积灰——因为你缺少浪漫主义,读点安兰德都没有你这么呆板,你这个白痴。然而我没有去吻他。这是我的问题。
给体育杂志写专栏,这就是我的工作,这也倒不是我想要做的事情,只不过是除此之外我也做不了什么。我不是没有试过写点别的,只不过是他说的那样,我没有什么情愫,对于别的东西写出来都像干巴巴毫无感情的赘述一样,没有任何意义,就被我删除在文档之中了。然后我重新到那些吵闹的、让人脑袋发昏的球赛现场盯着一切事物照常运转:得分,失球或者是得分,然后我照常写我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直到路过球场的不知道多少日,我在某家照相馆门口有些呆滞,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被他如此影响,或是为什么动容了。我走进去,然后问,能不能洗点相片?他的样貌,如此的接近,我用手指可以轻轻抚摸的那种亲近,触摸到的如同琴弦,有些尖利,我又怕指纹留在上面,盯着白色的纸袋中的那些图片,带着柔软的触感,他侧脸的弧度。我把它们重新放进纸袋中,然后签署名字把纸张嘎嘎送给他,他收到之后发出奇怪的笑声,接下来他跟我说,给我半个月,让我还给你个惊喜。最后我的收获就是这么个软乎乎的,圆润的展览。我不知道他具体做了些什么,当他突然在一日抓住我的手指拉我进了间白色的墙壁的美术展,我看到四周环绕熟悉而又陌生的眼神。在更加暖色的光线里,我突然地亲吻他的嘴唇,空无一人傍晚太阳似的落下来的,我把我的目光挪开,但是四处都是他,我看到诡异的、震撼的表情出现在这个金发男孩的眼睛里,像是蓝色的池塘被一颗石头砸开,他仓皇地环顾四周,手指关节捏在一块,有时发出咔的似的声,然后把脑袋转过来,把鼻尖贴过来,和我说:或许你想要见见她?这个话语听起来莫名,或许是因为我早就忘记那个挂在他的房间墙壁之上的金发女郎,她修长的脖颈,纤细的身体,和微弱的赘肉,在大臂之下和大腿根部,微弱的肉感,沉甸甸的外壳熔化,我才发现我没有忘记过她。我和她见面了,女孩说话端庄得体,有的时候手指抱在一起,露出柔和的笑容,我们谈论一些书籍,地理,听她讲我从未去过的地方旅行,她似乎有耗不竭尽的哀伤与快乐。我从未见过如此的女孩,她的眼睛似乎可以发光,说起话来下巴微微上扬,摇动着脑袋,抿着嘴唇,手指交叉撑着下巴,双腿缠在一起,我们约在某家街角的咖啡厅相见,聊了许久然后——你们睡了?他躺在沙发上,胸口耷拉厚到不行的白色封皮的小说,发出几声咕哝,差不多吧,我含糊地回答,可能算是吧,我不知道。他听完咯咯发笑,转了个身,撑着脑袋看着我手里的早饭三文治,烤肠有些发黑糊,带着难以忽视的糊味,我不擅长做菜。他开啤酒喝,表情充斥着奇怪的满意,或许他意识到了,有艺术家常有的敏锐。我并没有那么投入进这次被强行安排的约会中,我们本该享受。但是突然我的脑袋里又窜进他的样子,那些扁平的照片中,手腕,脚踝,下巴,手肘,指关节,我的没办法把思绪从他的鼻翼两侧的雀斑,湿润的嘴唇上完全抽离开来。看着这个美丽的金发女孩的长发,我甚至会想到他兜帽之下卷曲的发丝,也是如此金色……我真的疯了,我竟然爱上他了,这个诡异的艺术家。我在第二夜和女孩坦白,她却不太意外地眨眨眼,耸肩,放松肩膀躺在枕头上,手臂放松地伸直进空中。她对我说。
这很正常,没有谁不爱他。你知道我现在其实还放心了许多吗,我记忆中他身边的所有人,甚至包括我都对他产生过情愫。有些人深情到快要发疯,在工作室门口使劲拍他的门,甚至只是认识半夜的人也可能会爱上他,不太正常,他像是某种拥有魔力的人,我不知道,他像是一种完美的艺术品,他本人甚至超过他的摄影,就算他诅咒你,咒骂你——他总是和我说我表现欲太强,打量我像是一件物品,有段时间我也怨恨他,他似乎只是把我当做那种雕塑,布景之类的,他从来不用处理这些图片,只需要他的宝丽来,然后咔嚓,从相机中打印出来的方框。给我拍照的时候或许要花上不知几个星期,耗费不知道多少相纸,又痛苦又较真,燥热,或者是冰冷,我有时必须赤裸身体,他倒是轻松,我在脑袋里不断重复那些骂人话,说着我多恨他,但是当我回到展览,翻看他的影集,我又……我又不得不深爱他,我没办法痛恨他,他像是要掐死我,但是和所有人又讴歌我的美,我不知道他提起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但是他的相片中的我总是那么漂亮啊,我没办法又被他吸引。真的是见鬼了!她穿上外套,披着头发,赤裸着光滑的腿,离开了房间,出去喝水,头也不回。我又回到那个展览,长久地待在那里,我看着他的倒影。写篇关于这个湛蓝的,昏暗的,泛橙的,我不知道该如何讲述的,无名也没有题目的摄影的文字吧,于是我开始动笔,一切都像是软体动物。柔软的牡蛎,撬开外壳,被海星吸出,被进食,没有区别的作痛。关于爱,没有死亡。
但是疼痛剧烈得宛如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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