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塊葬禮

“四月是最残忍地月份,从地上
滋生出紫丁香,将记忆和欲望
混合在一起,用春雨
将迟钝的根搅”

大概在下学期的时候春假,我因为自己愚蠢至极决定被按在了法庭的椅子上,被扔到了中心城区的广场上清扫垃圾,然后是周围的街道,然后我遇到了大哥,大部分时间他都让别人这么称呼他,虽然长相与这个称呼毫不相,双眼眨动微笑的时候如同的某种小孩。我们在街边偷懒似的闲聊,才得知他是我的大学的同级生,甚至我俩都是计算机专业,于是在之后的半个学期之中,我几乎一整年毫无起色的大学生活有了点终于的内容。诚然,从某天起,我几乎无法忘掉任何事情,即便到今日我也记得,几乎有些不自然的处境之中,抬起头看到墙上的钟表指向四点五十整,秒针正从十五滑向空白,而就是这么一个不太自然的十月五日,我伸出一只手掌按着把手小心翼翼的试图不让生锈的金属发出噪音,视线扫过在房中并排靠墙的床边的某个小柜子上亮着一盏微弱的油灯,风一吹影子就在不断的闪烁。那个清晨,仍然穿着单薄的外衣的本杰明,低着头小心穿过光线昏暗地石制的弧形顶,手掌贴着凹凸不平的墙壁,踩在不断往下的楼梯之上,墙壁上偶尔有装饰着小型圣母像,雕工没有外部的那些精细,但是仍旧能透过粗糙的工艺中感受到慈悲,如同母亲凝视孩子的眼神,垂下目光。又回过头来看向后院中的阳光那么明,落在仍然疯涨铺满地面的杂草的露水上,而准点的时钟伴随着巨大的打铃声,叮叮当当地正在敲响圣母颂,他隔着门廊就能看见修女们忙碌的身影,准点出现在教堂之中。伴随晨间的祈祷和剧烈的门廊中的响声,牧师的布道声刺耳:我们应该感激神赐予我们无限的恩典、无限的大爱。那么一个早晨,所有的记忆将永远不会失去,接下的所有时光之中,我仍然毫无保留地无法忘记一切,而飞速地我就意识到那些人和我不同,几乎我认定成愚蠢、且无力的。我拖着凳子坐在电脑面前,锁着门,一关就是一整天了,我不吃饭,只有空的塑料瓶和矿泉水,每瓶被偷渡进来的利他能,和口香糖,这个东西能防止你掺瞌睡。这边是重复、无趣的修道院孤儿生活,那边是天花乱坠的互联网中的一切,我侥幸在其中生存下来,直到挺过无聊的生活。而大学几乎毫无区别,我仍然用我的眼白瞟大多的同学,就算在之中,那些几乎优秀的人也太过无聊、无意义,即使打开手机查看打开的热点都只不过是无聊的命名,一半浑浑噩噩在座位上瘫痪不断地翻找着网页,从社交网络到购物商品,而在后排只用眯起眼睛就能瞟见这是什么配置的主机。而另一半,在前排,手指停在键盘上,目光从幻灯片到笔记文档, 不断进行下去。我无法忍受这种无聊得、却要出勤率的悲哀的大课,而最终也学不到什么。你很聪明,像你这样的人很不常见,如果你愿意的话,总能成就一番什么的。这人总是这么奇怪得乐观的人,我把自己的重心压在宿舍公共休息室的桌子上,失眠让我昏昏欲睡,而大哥总在边上拿手机和他家人通讯,我总会到无法忍受的困倦出现才能入睡,所有经历过的,每一个细节,就算是树叶上的静脉,校车窗框缝隙中的灰尘,互相交缠干涉,直到头痛不已。我总以为我要忍受这些微弱的无奈、大量的惊恐发作和焦躁,到我死掉。

然后他就出现了。

咖啡的气味和冰块撞击的声音,把自己挤在墙壁和椅背之间蜷缩着身体,又刚好把鞋底踩在椅子上,一台键盘在昏暗又晕乎乎的房间中发出红色光线的笔记本电脑,伸直手臂在那个窄小的桌板上飞速地打什么东西。他的目光几乎没有从电脑上移开过,甚至当教授走上讲台,嘈杂的房间里的声音缓慢消失,他只是把胸口贴在腿上,很少转动眼珠往上上瞥前面,抿着嘴唇不断把手指对着敲,他的眼珠蓝得像大西洋,太怪了。或许是这个人从头到尾小动作不断,而我只要稍微把看一眼就看到黑色的屏幕上在写的FORTRAN,像是怀旧似的背负上了某种命运,纯粹为了乐趣分心地乱敲着,又似乎在写什么工程内容,我没有来得及看全部。说实话,这种和我毫不相干的东西,粗暴,又有点诡怪,因为根本不是这节课的内容,反倒吸引了我的大部分的注意力。他双手捏住几乎把指甲在皮肤里掐住凹陷,遮住口鼻深吸一口气,我听到他低语:真无聊,早知道就不选这门了。他挂在脖子上的学生卡、十字架,不断地因为挪动拍着,我才看清学生身份号码,他是新生。这种自大的自言自语几乎不知触碰了哪根我的神经,但是带着略微的愤怒记住了他。他每次都窝在角落里,但是之后也再也没有见他写过什么晦涩又怀旧的代码,只是蜷缩着自己的身体,把自己藏在屏幕、灯光和自己的肩膀之中。我不否认我带着偏见,和无法忍耐的自我厌恶,藏着某种无法移除的对他的恼火。他从不听课却仍然满分的课堂小测、白色的T恤上的印花、在对上视线的时候露出的礼节性微笑、看起来就不健康的肤色、眼下的黑眼圈、总是摆在手边的冰咖啡中被咬瘪的吸管、甚至是前面的同学在讨论期间凑过来提问他俯下身把手指不经意地搭在嘴唇上思考的样子,我都会一视同仁地痛恨。他或许和我的傲慢太过冲突,却依然平和、沉着又耐心,几乎在我不在意的时候飞快地和所有人搞好社交。他依然疏远地,独自一人离开教室,消失在校车站,又似乎和什么人都没有熟络。我恨、恨死了,恨得理亏又没有理由。

我几乎无法按捺的好奇心在他安装虚拟机的时候到达了某种顶峰。最终我还是压着嗓子问他在写什么,因为我问得太过突然,他惊异地眨了眨眼,咬住下唇回头细打量了会儿屏幕上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四处观察了片刻,同样在扩音器宣布下课的噪音中小声告诉我:呃,没啥,病毒。他在说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地把自己不断地往里面挤,试图压成一团缓解场面中无法消除、几乎要从他的喉咙口呕吐出来的焦虑。房间中充斥着合上电脑,书包拉链划过的噪音,而交谈也让人声愈发鼎沸,椅子弹起来,门撞在最后一排的椅子,他放弃般躺倒,盯着天花板有些颤抖,只有手指悬空在触摸板上。在下课人群从门框中鱼贯而出地涌出教室,而教授也收拾东西背着包消失在门口的,正午的大教室里空无一人,他终于按下执行文件,你要是做噩梦的话,我不负责。他说。而实际上那晚的梦里,我只梦到他在深蓝色的海中面对我沉默许久,只有海浪的声音在不断地拍着岸。情绪变换仓促又恐怖,而我几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神,就被扯入某种情绪中,当我意识到就这么被拽进了如此充沛的颜色里。这个思维让我愈发强烈地感受到了,明确的不甘,他真的太特殊,简直对于那时的我没有缺陷,没有瑕疵,只像是一块白色的玉。黑色的十字架随着身体的摆动不断的敲击胸口,手上一块儿能看见齿轮的浅蓝色的橡胶手表,在黑暗中咔嗒,咔嗒,秒针拧动,手臂上青色的血管和泛红的关节,啪嗒,报错的程序,在桌板上挪动的手指,犬齿咬在吸管上吮吸,喉结轻轻滚动。我把脑袋抵在桌面上,盯着自己的手掌,纸巾在垃圾桶里安静躺下,为负罪感颤动,又没有办法把这些感觉从身体里排出去,任由他们蔓延到每根毛细血管,我深呼吸,试图全部吐出来,但是只有气味,流动的,从手指根部滴到地毯上,几乎把我的脑袋烧着一半,好恶心,但是我甚至没有办法找借口,我是清醒的。

我偶尔去大哥的公寓,在八月底大哥就彻底把所有东西搬到校区附近的一间小建筑中了,问原因解释起来就说因为自己的弟弟这个学期也来读书,但是因为他身体不好放不下心,就干脆租个双人间偶尔也能照看。大哥把手塞在裤子口袋里,靠在墙边盯着窗外的街道与车水马龙,背后的光线穿过玻璃悉数落下,照着人影在脚下晃悠。木地板上,一整块大量的金色之中我感觉我像是又阴沉又诡异的小型生物,听着有些沉闷的声音说:本杰明,你如果遇到了他觉得他很烦人,你千万不要介意,他跟你差不多,和其他的孩子都不太相同,可能是你不太受得了的类型。我随口应他,因为只是来借用他的电脑运行点东西,在随口聊天几句之后黄昏消逝又橙红变黑,彻底暗下来的房间里只剩下主机仍然还在散发运行的时候微弱的彩色闪烁,我看大哥弯下腰把插头拔掉,缠着线有些歪歪扭扭地抱着笔记本电脑,双手抓着边缘试图叫我好几次,最后才招呼声自己要进房间,几乎因为沉默过于,接下来的注意力扔到键盘和软件之中。直到半夜我在深处的靠近洗手池的房间之中听到一些几乎是出意外的响声,嘈杂的像是所有的东西都被砸到地上,然后是清脆、清晰的破碎声。寂静、之后只剩下无尽的寂静,和偶尔能够听到微弱的冰块撞到杯壁的哗啦响。我缓慢地撑着身子爬起来,走道中有留下来的白色顶灯不知怎么看起来在摇摆,那扇我从没有见过打开的门,像是盼望中,伴随着微弱、细碎的响声,门缝之中缓慢溜出半束光。他跟我打招呼,有些尴尬地微笑片刻:嗨,本杰明。我是熬夜太久出现了幻觉,还是他就这样从我身边一言不发地经过抽出桌上的纸巾,随便地缠住手上的一道新鲜的伤口,而血液几乎浸染满整个手掌,由于手臂的晃动血珠被甩到地面,每次在冰凉的地面中化开跌落,就像导弹发射,鱼雷入水,身体倒进光线逐渐远离光线,往下坠,好蓝,从酒杯中被灌溉的香槟从下水道和呕吐物一块儿沉进污水厂。光线像是模糊的波光粼动,然后血又像是滴入空洞的头骨,他的侧脸,脖子和嘴唇,在黑暗中只剩下轮廓的剪影,电脑嗡嗡地把海洋浇热。撕开创可贴,我抓着他的手腕把创可贴小心翼翼地黏上去,感觉脉搏在我的拇指之上跳动,生命几乎溢出,他垂下身体,宽松的领口和仍然勒住脖子的项链线,金属和他后颈的碎发,我差点按在他的那条触目惊心的红上面。谢了,他说,把头发卡在耳朵后,呼了口气。他坐在椅子上,伸出手,我站在他面前,抓着他不断流血的手,手指贴着他冰凉的手背,皮肤摸起来好软。怎么弄的?我问他。他漫不经心地收回手臂,蜷起手贴在创可贴上抚平;瓶子碎了,我用手直接捡了几块残渣起来,不小心捏在手里,就割破了。

他站起身,抓过钥匙到公寓门口正打算拧动门锁,我问他要去哪里。散心,他说,我和他在清晨散发出的某种如同怪异的圣光和雾气散漫的清晨,穿过充满水汽的空气,而把困倦驱散殆尽,四周毫无生机,没有行人又没有车辆的街道,还没彻底闭上的路灯。我感觉到陌生、弔诡,就算我们曾经开口说过话,而每个星期的三个一个小时二十分钟,在挤到要命的大教室几乎胳膊贴胳膊,但又如何?现在他走在我的前面,有些满不在乎地左右凝视,缓慢地在街道上如同某种幽灵飘荡,我在他后面大概半米的距离,直到他突然转过身来飞速地眨了眨眼。我差点撞到他的脸上,我感觉自己如同被审视,双臂贴在墙壁之上,橱窗之中我的倒影显得愚蠢又不安,没有距离感,真他妈没有距离感:安息吧,我的自尊心,他的眼珠之下我的灵魂正在从我的体内彻底离家出走,像是一颗某种弹珠,从我的手指间对着太阳变得透明玻璃弹出去,被装在湿润的眼眶之中,被神经包围,我飞速地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太阳从仍在持续地把我身后的阴影吞噬,而阴沉的楼房影子里,他的身体如同微弱的荧光,正在缓慢地凑近,像是幻觉一样的,影子打在我的面前,遮住我的视线:我要怎么形容这件事?我拽他的手腕的时候我感觉控制自己的不是我,而是冲动、想象和我会压制,我厌恶的悸动,和痛恨一般和有些硬的骨头关节,脑子剧痛,从胸口溢出来的悲凉,他的后背突然松下来,我为什么要吻他来着?为了更近看到那双眼睛鼓出来的模样,人的体温真的好热,我又试图假装不经意,又愚钝,我的脑子在过电,而他抽回手塞回口袋里,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侧对着我盯着对街终于超过楼宇落下的太阳橙色的光线,明亮又赤红,刺得快要失明,直到第一抹蓝出现在空中,他才突然开口:你吻技烂的要命,本杰明。

然后我们几乎不说话了,他又开始往利奥波德公园公园方向走,走走停停十几分钟的路走了二十多分钟,一直到早餐店都开门,贝果开始被抹上奶油芝士,咖啡开始烘焙出浓烈的酸味,而发动机又轰轰流出汽油味,大街上充斥着清晨的香烟和肠胃里的臭味,宿醉的气味,而他的腿缠在一块,塌着后背,有些难受地趴在大腿上,不断地干呕,但是连同胃酸都吐不出来似的只是发抖。你得吃点东西了,我对他说,他却跟我说自己一闻到食物的味道就像现在这样犯恶心:我们得回去了,本杰明,一个半小时之后还有早课,是小课,我不能缺勤。我问他逃一两节又回怎么样,反正对于你来说都很简单,全勤有什么用?他重新仰起身体,对着天空发呆了许久,不像在思考,只有手指还在颤抖捏成一团,嘴唇有些泛白,周遭旋转地有些癫狂,我不知道,但他的脑袋却重重地倒在我的肩膀上。那就不去了,我也想不起来最开始要全勤是为了什么。我在等待接下来的对话中的一些示弱与抱怨,他却突然半闭双眼,抓住自己的手指深吸一口气:你肯定很痛苦。我的脑子开始流血,就是开始不断滴黏稠、滚烫、鲜红的血液,烫得像是汽油,已经把他的侧脸和眼睛沉进石油里。他却不同情我的被他的关心千刀万剐,也看不见从未被如此担忧的我,就这样被他冷淡的分析剥得干干净净,而在充斥着熊熊燃烧的叶片和漫天的弹药堆积起来的字符和空格的树干之上,干枯的枝叶最终被繁茂的蓝淹没了。像陀螺,像芭蕾舞,像旋转木马,他说,永远明亮又充满音乐,一直转个不停,我有想过,试图感受你正在经历的,肯定很累的吧?许多人都对你有好多的期盼,指望你改变世界和人类,放松一点也挺好。过了会儿,他又说,好困啊。你不睡觉吗?你哥和我说你已经好久没睡了。我问他。他似乎在思考,又在神游,最终只是迷迷糊糊地说了句:我不能睡觉,我和睡觉是敌人。我不喜欢我不能控制我的脑子的感觉,很恐怖,像死了。

然后我又被问,为什么不回宿舍,当我靠在椅背上盯着停滞过久的失败项目,把手臂盘住,几乎一半漂浮在空气之上,大气之上,我不得不面对周边的现实,社交,软体,疑问,和投来的异样的审视。如果我最开始不这么自大,自恋,自以为是地以为自己可以摆脱烦恼,或许就没有这么无聊了。当我把钥匙捅进门锁,在一个阴沉的清晨回到我的阴沉沉空调开到像是洞穴的房间,迎面而来的就是: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让你离你亲爱的电脑半个星期都不心痛?有多重要?我不能确定有多少百分之九十几,比起蚊虫和这些蠢蛋小事,那些都是什么蝇头小利,为了缓解无趣而造成的逻辑错误,还不如他妈的吻他。嘴唇上的神经还是挺多的。那些为了消磨人生的遗憾像是乐趣一样逐渐失去上瘾的理智,变得彻底的透顶的百无聊赖,不再用于宣泄,不再用于疗愈,天天天亮,天天天晴,以至于没意思加倍,加倍到想要把脑袋打爆了才能享受点乐趣,而每日想要杂碎窗户,撕碎所有的东西,如同加满油的死亡机车不断飙,从高速公路一直开出他妈的阿利维亚的领土再也不回来。如今我抓着他的肩膀,勒着他的脖子和下巴,让他的后脑勺几乎贴上我的胸口,或者让他仰躺在我的臂弯中,而在精神的流动之中,他滚烫的腹部和腰间,而柔软又干涩,像是某种诡怪的联系。血管、神经末梢,感觉蠕动着某种不现实的错觉,我又忍不住掐他的脖子,掰他的下颌骨,手掌贴在喉咙上,他的呼吸又似乎急促的默认,贴在大臂上。他偶尔又讲胡话,我就找机会抓着他的脸颊让他把话吞进去:人类的满足真的太过容易,一旦意识到这某些王尔德提到的权利与性的破事,他蹭在枕头边半梦半醒,我只得开始自我厌恶。但总比消遣好。我问他在看什么,他一直把书抓在手里翻来覆去,直到晕头转向,他说,没什么,无欲的悲歌。我总以为他不会看四七社,他可能会是喜欢托马斯曼或者冗杂的哲学作品的,我又经常地,忍不住把别人归类,把自己捏得空虚,易怒又混乱,诅咒大部分的。我总用自己的的想象定义人,贬低、低估他们,即便我的潜意识总是说服我,这是事实和不需要证明的,我又花了过多的时间证明自己孤高自傲,没有人能理解,好吧,孤独的,像是某种高功能自闭症患者,开玩笑。可每当他抱住身体刚好能够卷缩在床铺上,而鞋子都没有脱踩在椅背上,揉成一团地纸袋上绿色的模样若影若现,又跌在一起的空到只剩下冰块即将化掉的塑胶咖啡杯,吸管口几乎被咬成方形又裂开,他垂下的脑袋和飘忽的眼神都让我变得恐惧不堪,他什么都不讲,我什么都不知道,只有该死的气味从舌头到手指,从杯壁上冰凉的水从手掌根部往下滴。烦躁死了。

你真他妈不怕把自己熬死了。大哥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有眉毛和眼皮微弱地抬起又垂下,紧绷的身体微弱的收缩,双手抱起来在胸前,呼吸几乎变得沉重可听见。而他在门口拎着自己装着沉重的电脑的书包,握在手指间,有些不断地往下沉。空气几乎沉默到冷冻得冰点,只有他仍然似乎熟视无睹地把外套挂在椅背上,任由兄长教育他:最近除了咖啡就没有摄入过什么营养了,又不知道照顾好自己,就知道透支生命,你再这个样我就跟妈妈说要你再休学一年了,你这个状态怎么能读书?而直到这句话,他干咳了几声,试图反驳处什么话,却几次张嘴只剩下静音,连同什么拒绝都咽在嘴里,只抓过外套飞快地衍化里面走到,转过脑袋平淡地回答:你又听了多少,是我错过了心理咨询还是我最近没有吃药,我不在乎,但是我很好。啪,消失在墙和惨白的灯光下,一口气吐出来,焦躁如同鸿沟之中的黑水,潮涌大片的扑面而来,带着强烈地腥臭味,大哥疲惫地倒在沙发上。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他太严厉了?我盯着城市的灯光,像是森林大火在熊熊燃烧:还好吧,他确实很久也没有合上眼睛了,他跟我说肾上腺素和皮质醇等应激激素在血液中的含量将会增加,这能够促进他思考,我以为太久没有睡觉会影响注意力,我也试图劝说过几次,他都根本没有理我,说自己在挑战人类的极限,最高记录是连续264小时,自己的根本不算什么。大哥低下头,发出一些怪异的嫌弃声,似笑非笑地弯嘴角,瞪大眼盯着地板,压低声音,本杰明,你可别相信他,别被他的胡言乱语骗了。好遥不可及,我甚至没有办法听到别人提到他,议论他,一旦说起就太遥不可及,我就开始恶心,大哥不会关照我的情绪,倒算好,我就听啊,听。他有病,我没在骂人,他有BPD,最开始他还在读中学,还会自残和药物滥用,大白天从翻到栏杆外面,最开始我还没有意识到什么,直到我打开衣柜看见他蜷缩在里面捏着一把多功能刀不断的掉眼泪,手上腿上全部都是血,那个时候我们都吓坏了,把他拎到医院里去结婚诊断失误了几次,最开始说他有抑郁症,后来又说别的,我都忘了,但是最后我们去找了个很厉害的精神科医生,或许是妈研究人类脑子,我们对这件事都很敏感。但是他读高中之后就突然不做那些事了,大概从那个时候他才开始不吃又不睡觉,我怀疑他是意识到了身体上的短暂的痛苦的局限性,他可能想通过这种办法把自己整死,不然也能半死不活,我还以为有进食障碍。结果根本不是,他把自己饿到在厕所里吐胃酸,低血糖被救护车拉进急诊打葡萄糖。医生强制医嘱让他在家休息一年每个星期去做认知治疗,我只是听说,他把自己锁在房里的时间比较多,实际公司也很忙,父母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我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他一直在吃艾司西酞普兰,甚至他也吃过一段时间纳曲酮,其实我也自大了很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从小我都是家里受宠的那个,而他因为脑子转的和我们不一样去寄宿学校读了很久,假期在家的时候都很安静又很听话,想起来还真是恐怖,可能是我们忽视他太久了。你应该知道吧,其实聪明小孩很需要注意力的,很难把握度,要是太多就变成自大的躁郁症患者,要是太少就跟他一样了,脑子动太多会导致人类都疯掉,彼此彼此。大哥眨了眨眼,所有所思的盯着我,叹了口气,我像是被审判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你去找他。像命令人。

我猜猜,我哥跟你讲了我的破事,你现在有些无法克制的同情哥怜悯,觉得我很可怜,想要来关心我一下?他坐在椅子上,双手背过去抓着椅背,在我打开门的时候在不停的转圈,脸上还带着某种快扩散出去的微笑,眼睛微微眯住,兴奋地用脚蹬在地上,急停下椅子的动作。没有,我就顺口把谎话抛了出来,还不来得及后悔,我的眼球肯定泛红满是红血丝,看起来狼狈死了,我没办法控制我的破脑子脱口而出我也有情绪障碍的事,而我又头一次见到他的表情变得如此真实:他的脑袋往下垂了片刻肩膀颤抖着,把身体挤在一块笑了出来,他的手捏成拳头遮住嘴巴,但眼睛却扩大了一圈,直到全身发抖,他从椅子上跳下来伸出手稍微往上抬,把我绕过我地肩膀把我搂住,用力往他的放下扒了扒,他在我耳边说:一点用没有。说实话,我甚至感觉自己头一次试图去主动共情什么人,有些自大的小本杰明曾经很快意识到自己过强的情感感知能力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坏事。当凝视到修女悲哀的眼神在上帝的神像之前,痛苦和悲伤让这个本杰明感到深刻的无力和悲哀,彻夜难眠面对食物无法下咽。因为共情太让人受苦,我会尽量不会思考人的感受,他们的痛苦,世界的痛苦太多了,如果全部接受将会不堪负重提前崩:我一向都是很自私的类型。比起僵硬的生物,大多和我类似的人应该都相同地投向冷冰冰的东西,对我来说就是计算机程序。什么样的指令就有相应的结果,清晰的、准确的结构,没有那些需要猜测的东西,优雅,明确,简单,对比起来现实中的,所有都如同Python的设计哲学,那些复杂的勾心斗角,丑陋的凌乱的社交,隐晦又口是心非的对话,消耗脑细胞又不值得,所以我就彻底抛弃掉了人际关系和共同必要。如今为什么又变成这样,甚至略带沉重和伤感,但我确实听到脖子边咚咚的脉搏跳动,像血液撞着太阳穴。

休息会儿吧,我对他说,他弓住的脊骨和凹进去的胸口在暗示快要溢出来的疲惫,而还没有想好接下来的词,他却倒在我肩膀上,即便面前幻灯片的光线亮得刺眼,他用微弱的声音跟我说:你要记得20分钟后叫醒我。我感觉血管都快爆裂了,右手手腕又贴着我的好手背,那上面甚至有名字,大写字母正好拼写的是,我的名字。实话实说,甚至让人感到罪恶、无法理解,就连同注视都要被剖开,当我看到纹身笔的笔尖描醋线条,圆滑、又平整的边缘正好写下来,遮盖血管突出的颜色,他的眼皮垂下来目光平静地落在皮肤褶皱和纹理上,偶尔舔舔嘴唇,我们许久未言什么,只是无声地听着机器嗡嗡作响,而墨水沁入皮肤像是激光打上去,诡异得要命。我问他痛吗,他说没有什么感觉。我抓着他的手腕,在橱窗的倒影里浑浑噩噩,趁着天黑云朵盖满,而月光都没有显现出开,还没来得及消除凸起的疤在我的手指下,我像是摸到了医院的仪器滴嘟作响,被砸在墙壁上的橙黄色瓶子,幻觉似的在过久未睡的夜晚,他说自己想成为海市蜃楼,塑料袋里装满透明的塑料杯,白色微弱地印着标志,像是消毒水和白色的墙壁,贴在上面鼓励性、又像是讽刺,五彩斑斓,直到门被敞开,那些沉默的,宁静的苦寒,呼机被按得作响,我拖着黑色的包,坐在他的边上,我说:你醒了?我捏着他的手腕从红绿灯走到红绿灯,我叫他的名字,他应了声,有点闷,说自己在听。 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如果假装无事发生,继续谈计算机,网路还是什么又显得不着调,脑子像是红肿发炎的牙龈,才能让我太久没有动过的感情半死不活地浪费少许,他跟我说我每次抓他手腕都感觉要捏青了。你这样好像生怕我跑了,我哪里都不会去的,他说,不介意地、径直地、直视我的眼睛。总像是热带的海。

不是说20分钟吗?他问我,都下课了你才叫我。没事,我回答,多睡一会儿,这样就多活几年。多活几年。他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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