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篇日记。前两日我去了一场乐队演出,当我进到演出厅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我到晚了,即便是提前了半个多小时,影子已经把舞台吞噬,我即便抬起头我依然只能凝望到无力的虚空。我飞快地越过吧台,试图寻找一条路让我能够重新获得视力: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楚地板、人脸以及天花板。我尝试压扁自己的身体,从缝隙中像一只小的啮齿类动物穿过他们,爬向屏幕和有光的地方,我将双臂塞进我的躯壳内,将脂肪吞咽下肚,通过无数个陌生的背部,与相仿的肉体沾黏再撕碎。然后我看到了架在高处的鼓,底鼓上贴着红色背景以及蓝色同黄色的字样,我算是成功了。我低下头不去看互相认识的人在我四周张开嘴巴调笑,我心想:我真是想要就此喝醉。我在手机上试图给本杰明传送信息,和他说人太多了,和他说这里那么狡猾、寒冷却又湿热,声音太多了我竟然听不清楚一句,我的身体狭窄并且矮小得可怜,我害怕会被脚踢到脑袋,我没有记下所有的歌词,总之我很恐惧。我尝试给即将上台的乐队点赞,本杰明回消息说:记得多喝点水。他是正确的,我不用抬头就看到许多的侧脸、头发以及嘴唇,我的眼珠被卡在头颅之中无法动弹,我想用余光看清楚更多的灯光和目光,他们会用羞辱的方式为我注入更多灵感和幻想。我能够用喉咙和脖子感觉到心跳,但是我好渴,我应该去买瓶水的,该死的。于是在第四个乐队结束后我从人群中爬到了吧台边,我能不能要一瓶水,我说,然后我从繁忙到要被酒精浸满的女服务员手中拿到了一瓶冰的矿泉水。我把它们塞进胃里,冲刷我因为干燥与渴所导致的干瘪的嘴唇,我看着身边的人捏着酒杯,看见液体从管道与龙头掉进冰里,它看起来来自下水道。于是过了会儿我又买了杯鸡尾酒,我在地板上坐下,然后一路喝到头晕目眩喝到站起来的时候以为自己将要摔倒,我不喜欢台上表演的女人,我能看到她的吉他手,于是我翻了三四个白眼,在音箱听不到的角落,在我的肺和鼻子里说了无数个脏话,沿着演出现场的墙壁躲到了卫生间,我才意识到我被汗水浸湿又被冷气吹干,我的双手在发抖,我的心快要被呕吐物冲出来,我的肉体要和血管都化掉在酒里了,我喝了一杯甜的叫做卖空的特调,于是我又喝了一杯,我从冰块和莓果的香气中吮吸灵魂和活力,我几乎要躺下来了。于是我在最后一个乐队没有上台的时候离开,重新被泽西反常的夏日炎热却又暖到像是母亲的拥抱的天和空气包裹,我开始流汗,开始感觉活着,感觉胳膊和腿里的血液不再凝结,我在地上坐下,仿佛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被护士双手捧起,被擦得干燥,身上不在被有分娩留下来的血和羊水。我凝望向深黑的万物,双腿酸痛,脚被不合适的鞋子挤得难受,脑子里仿佛被切碎搅拌,我被灌满了酒和汗,一旦站起来就会把所有身体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本杰明开车来接我,我躺在后座发出痛苦的声音,他和我说:你一身酒味。
我没有闻到,我回答,而且我只喝了三杯,或者四杯,我不知道。我快吐了,车开得平稳,我却觉得晕车。这是意外,我从来都是追求健康并且平衡的饮酒习惯和生活状态,太阳在的时候我只会往嘴巴里灌咖啡因和甜饮料,我不会喝醉,也不会喝到吐到大街和马桶里,我是节制并且温和的饮酒者,或者说我也没有那么喜欢喝酒,我把这个动作当作某种升华脑子或者说类似流泪的行为,我不喜欢苦味也不喜欢用嘴巴闻新游泳池或者清洗干净的地板的消毒酒精味,我有的时候喝些小甜酒,然后倒头就睡,我把百利甜兑牛奶,灌进我手边的透明杯子,蜷缩在被子里读些在书店里随手拿的书,直到字变得陌生,单词变成了刀片划破了我的手掌,我被字母噎住,我躲进被子里和本杰明说我再也不当作者了,我不读书也不写作了,我不要用故事和文字所需要的方式讲述,不要用五百字讲述一个房间里痛苦的哺乳动物,我把被子盖过脑袋,憋住呼吸想要就此晕过去,被子里有汗水的臭味,我的双手发抖,衣服被冷又悲伤的脊柱浸湿,我仿佛目睹了一场噩梦。那天晚上我被海啸卷过,纽约被彻底淹没,我用尽职的语言讲述一把坚固的雨伞,它有如同盆骨一般坚硬的伞柄,被我握在手中,它摸起来像是熊的、大象的活着任何强壮生物的皮肤,粗糙并且柔和,将我挡在雨里。我站在塌陷的房子中,脑子里是一只鸽子、一只麻雀和一只椋鸟,我像是诺亚般虔诚地带着他们,撑起这把巨大的伞。我看到了那个悲惨的天坑(我在哪本环境批评短篇小说合集中隔着垂老的女人的双眼在曼彻斯特凝望它)低下头抱着咖啡机躺在地上的也是我,一个痛苦的、同样即将老去、固执的人,他被浸湿,变得沉重、半死不活的、像是一块烂肉般变得腐烂,像尸体被消化,溺毙在咖啡汁液里变成一具可怜的白骨。我向他大喊,可是雨声太大了,在屋顶或者在地面,我看见那瞳孔往上转,他对我说:我就在这里,直到我回到过去重新获得活力——我被叫醒了,本杰明告诉我已经到了公寓楼下了。
我躺在本杰明身边,他在读布劳提根,他在读我在美国钓鳟鱼,我感觉双眼变得模糊,于是双手张开,仿佛在佛罗里达的绿色草地上,没有遮阴的大树,只有刺目的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的汗水浸湿了后背、额头和鬓角的头发,我必须用力地呼吸才能抓取到燥热的空气。我的皮肤被光线、蜥蜴或者是一群红蚂蚁啃咬,于是变得溃烂,开始感染流脓,我感觉到肿块遍布全身,我想我能呼吸到死亡、焦糖和面包屑的气味,在天空之上,云也变得深蓝,像是从身体中掏出的一块块棉花,包裹我,我意识到我快要睡着了。本杰明,我对他说,读给我听吧。他告诉我这不是睡前童话,我闭上眼,想象橙色的封面,现在是下午五点,饥饿的穷人站在教堂门口,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肮脏的鞋子,头发搅在一起,有人低头,有人脸上有着黑色的痕迹,他们在领被报纸包着的三文治,干巴巴的面包片翻开是一片几乎脱水没有味道的菠菜。我想象这张富兰克林的雕像,但是我想不起来美元上的脸或者是自由钟,费城的街道上满是童子军和旅游团,我太困了又太醉了,我听到书翻页的声响。我可能问了,我可能没有发出这样的提问,我或许那晚吐了、或许脸贴到了地毯上,我想:本杰明,现在没有人读纸质书了,你为什么还要当编辑,为什么要读旧书。我想:布劳提根已经在家里一枪打碎了自己的脑袋,头盖骨被子弹掀翻,脸被产卵,直到他是一具和那时的加州死掉的每个流浪汉毫无区别的腐烂物,本杰明,你为什么还要读避孕药和春山矿难?然后我又想:现在社会还有谁需要诗人,需要灵长动物大脑的排泄物印在树木的尸体上?哦不,我也是个作家。
我最近总做噩梦,所以到了白天,我更想要离开家去被太阳安抚,我坐在公园的木制椅子上,我踩在草坪上,不远处的狗公园里的吠叫声以及青年男女的交谈声并不能让我集中或者思考,这里的草很稀疏且湿润,几乎能摸到泥土,我不认得野草的名字,但他们脆弱、弯折、供我挤压。今年夏天是不是格外热?我看向我的皮肤和脂肪,它们如同凝胶,半透明,可以看见我的血水,骨头和蜷缩的神经,我不再完整,不再能包裹、保护我的大脑和脊椎骨,我稀释在云下,在一百华氏度的太阳下。可是我同样干涸且脆弱,几乎一刀就能划开,掉出无数肉液,我的生活和我一样易碎,和子宫内膜似的。我爬起来,摘下被我压扁杀死的绿色野草,它们粘在我的大腿、牛仔裤和头发上,去到最近的星巴克里坐着。我对汤普金斯广场公园是一向不感兴趣的,除了距离我的公寓近外没有好处,如果你打开谷歌地图评分看看就知道这里和纽约下城的大多公园一般充满流浪汉、醉汉和瘾君子,和东村同样散发着带着消费主义气味的半吊子朋克和嘻哈文化感,肮脏破旧,满是尿骚味(那也可能是大麻)和香烟味,有女人在喷泉有人用水刮自己的腿毛和私处。我沉默地看向A大道上的一切,我没有喝醉,但是疲惫时常让我感觉开口说话困难而又痛苦,我尝了口冰拿铁,这就是冰拿铁,我没有任何形容词,我在镜子的反光里看向我,我仿佛一场惨剧,某个受害者,驼背,面无表情而又肮脏,我昨晚没有洗头,没有试图将自己冲洗成可以正常进行功能的躯干,我现在偏头痛,时常想起一两首不合时宜的诗和句子,大学的创意写作课教授和互联网上伊隆马斯克的蠢货发言——大概在两周前我彻底决定停下摄入这些碎片的互联网信息——我昨晚应该留下来听木兰公园的。我最近在读一本2017年的小说,但我几乎感觉毫无区别,我能够吮吸到的是一种持续的、静止的疯狂,我试图将这些突然的思维记录下来,让它们成为一本后现代、先锋派、意识流的小说,但我并不是蠢或者麻木,我只是贪婪地想成为一个特殊的人。我喝了咖啡,但是讲这件事太蠢了,我到现在还没想好给自己的文章取一个什么更吸引人的标题,我渴望被阅读和理解,被欣赏和认可,我对于目光几乎像一个婊子似的渴求,我试图展示我贫瘠而毫无特色的肉体去吸引怀胎和拥有更不安的审美的眼睛审视,他们会称赞我的直白和坦荡,我所吐露得更加软弱和更易于理解和接纳,因为我是恶心的、世俗的、像是粪便的,对于人来说我更像是泌尿科、内分泌科,常点的服务生或者楼下卖了一辈子咖啡的小摊里的西亚老板,纽约街上的洗衣房里的中国女人,我的语言所提供的作用也差不多如此。
我想了许久,我想,总之,没有人知道我所说的是捏造还是真实,我们看向彼此的眼睛试图想象一个模样。你若读过我的文章便能知道我是一名自卑的作者,总是有头疼的问题,愤世嫉俗而且有严重的精神问题——大概是抑郁症。我不擅长给文章想标题,便用引用别人的,我没有构建句子和正确语法的能力,我不喜欢给对话引用标点符号,因为我感觉无法用语言概括一段对话,他们用听起来像是人造的全新语法。或许你会觉得我是一个具有经验,成熟的写作人,已经能控制自己的风格同想法,我在大学读的文学内容足够让我构建对语言的逻辑和认识,就像一种面相我的本体论或者批评方式。可我真实的模样呢,我是穿着邋遢,衣服上有油渍的,双手抖动的,我时常无法接受长篇的文字,我流泪,窒息,嫉妒,虚荣,我并不是一个什么在桌前坐下,摆一杯咖啡或者酒打字机前能写上一天,抽雪茄,不中断地创作一本垮掉派作品的人,我躺在床上,头发凌乱,脑袋靠着两个立起来枕头和抱枕,在手机下打下这段话——现在我这样一个人的语言能够获得你的全部的注意力,这让我几乎感到从胸口到腹部再到脚踝的兴奋和空虚感,这几乎是精神上的交配、融合然后再产生。我是说我依然享受当作者这个过程,恐惧,我在为前一个晚上的恐惧和焦虑找补,我时常感觉到一种即将失业恐惧。喝完冰拿铁我还是很困,我决定步行回公寓。本杰明还在房间里读布劳提根,我坐在他边上,即便我对他的行为感到厌恶和愤扰,我抢走他的书,他什么都没有说,我大声朗读我所看到的所有字母:看⻅你的来信,我才明白为什么上周有两个联邦探员在端详一条鳟⻥溪。他却问我:昨晚的演唱会如何?我思考少许,我说:很好,就像我去过的所有朋克乐队的演出一样,但是在第二个乐队的时候一直有个个子很高的男人挤我,贴着我的后背,而且我很口渴,除此之外都很好。他将书合上,亲吻我的额头,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了龙舌兰、君度利口酒,问我要不要在喝点玛格丽特。我的爱人,同样在这个走下坡路的,被内容浅薄,泛泛而谈的自我提升,信息过载,真实犯罪还有青少年浪漫读物逐渐占领一切的纸质书行业里,我有的时候问他,到底什么人在读史蒂芬金,有的时候我又问他,杂志上面的文章还有谁在读吗,他看我,我像一只同样信息过载的老鼠,被无数的人群和浮躁的目光打扰,我咬碎纸,缩在角落里,恐惧有光线照下来打扰了我的乌托邦。他回答我:这个世界从来都是蠢货多的。这太残忍了!我尖叫。他把酒杯塞到我手里,我抱怨他用的不是玛格丽特杯子,然后一口气喝掉半杯,接下来我都是头晕地陪他看电视剧,我是不是说过我喝酒节制?总之,或许有人读到这里,会不耐烦地心想这篇文章的主题到底是什么,这一切是为了什么,这是否只是一个没有销量的作者的恐惧和抱怨,这些漂亮的、丑陋的、直接的文字最根本就不是要表达什么?我多想让你们进入我的脑子里呀,可你们只能对我的日记感到苦恼,我们无法通过文字连接,如果我能将我的痛苦传达给你,我所讲述的,那些日光下的阴影如何遮盖我,你会知道这个夏天是多么的热,一切又是多么的混乱,从2017年至今我从未感觉到真正的快乐,可是我仍然在参加演出,喝酒,喝咖啡,坐在公园里,尝试作为一枚小白棋存在在更高等的生物的棋局里,我早就出局了。一切都在蒸腾,空气里总是有燃烧的糊味,即便是手也会变的干枯脱水,我们都在被烤干,于是我决定再在白天把自己喝到死一次,我看本杰明,他关掉了声音,他还在读布劳提根,没有人能够在这个温度钓鳟鱼,但是我想找一个平静,冰冷又舒适的河,然后把自己浸泡淹没,或许我能听到鱼讲话、排泄,它们会说今年很热吗?这快要一百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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